Part1
几乎所有人都说,是周念的母亲败坏了水乡的名声,那段时间里,周念和母亲仿佛成了全村人民的公敌。
十七岁之前,周念生活在一个叫做水乡的南方小镇,这个小而多水的地方坐落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交通极不便利,几百口人自得其乐,几乎不与世人相闻。
可是小镇的景色独有一种小家碧玉般的魅力,只不过不为外人所知罢了,犹如徐志摩的诗,像一个寂寞少女在一片寂静中等待着,彷徨着。
可这份寂静最终被打破,是来自一部纪录片。
在周念十五岁那年,某个不知名的纪录片摄制组带着人,人扛着摄像机在水乡足足待够了一个夏天,他们拍过在没过脚踝的河里嬉闹的孩童,也拍过那个在周念家身后郁郁青青的高山,在她的家借住的时候,导演还要给周念几个特写镜头,可是每次她都跑的远远的,害羞地用双手遮住小小的面目。
第二年的夏至,全国各地的人都想着水乡纷至沓来,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来看水乡的,无关其他。
据说是那部纪录片获了大奖,无人问津的水乡现在正在被全世界所熟知,游客们惊叹水乡的美丽,他们赞叹这里的郁郁青青、生机勃勃,可在周念看来那最普通不过了,就像她到院子里拔一根大葱一样随便,他们还赞叹水乡的水,沁人心脾,周念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有好几次她喝了生水坏了肚子。
水乡的人们对此最初表示不屑一顾,水有什么好稀奇的呢?还不是到处都是?而且水乡的人顶讨厌雨天了,人生活在充满水分的空气里,就像泥鳅生活在河泥之中。再遇上连绵的阴雨天,还要备好干松的柴草,不然那几天就要饿肚子了。
但在此刻,连绵的阴雨天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人们出行不便,不能随即就离开水乡,而在这个类似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需要吃食、需要住宿、需要一个识路人带他们走出去,这些需要,水乡人都能够提供,而在这,水乡人看到了商机。
第一个想到涨价的人便是周念的母亲,她先是将自家的价格整整翻了一倍,而后又煽动周边的几户人家跟着她一起涨价,于是蝴蝶效应在这个小村庄漫天飞舞,一夜过后,水乡的住宿价格和食物价格整整翻了一番,成为了新的共价。
在五湖四海的游客反对无效之后,只得无奈地接受了这公然的坐地起价,可是水乡人不知道,游客当中有一个记者,离开水乡之后便忘记了水乡的美丽,用极其讽刺的字眼写成了一份报道,刊登为头条新闻,后来还好像上过电视,周念好像在村长家的黑白电视里看见过,不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伴随着纪录片和报道,好像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水乡人不厚道,坐地起价来宰客,水乡一下子从旅游中的小家碧玉变成了黑心旅游地的巢穴。
这事情发生的时机并不好,断了乡亲们的财路,没有人愿意领取这个坏名声,村子里面的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将责任归咎于周念的母亲。一群人聚集在周念家小小的房子门前,叫骂着让周美人滚出来,而周美人只是紧闭着房门,稍稍皱着眉头,歪坐在炕头抽着磨得发亮的烟枪来驱赶连绵的阴雨天给身体带来的阴湿气息。
周念回忆起那年周美人应该三十多岁,准确的说应该是三十五岁,正是女人年华逝去显得臃肿的年龄,可是她的身体从不臃肿,可能和她有胃病有关,而她长时间略显病态,加上雪白的皮肤,即使是年华逝去的年龄竟也有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无时无刻不是美得,哪怕是穿着南方最土气的麻布依。村子里经常会停电,那时她就着油灯缝补衣裳,灯光里她的面部轮廓部分融化在浓郁的夜色里,部分融合在昏黄的灯光里,配合着分明的五官,像油画一样艳丽动人。这便是周念也会迷恋的面容。
所以,她至今也想不通,父亲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母亲。
Part2
那件事最终还是被周念解决了,她和周美人一样,骨子里有一股子劲,所以当那样一个小姑娘对着谩骂的村民大吼的时候,不光周念自己有些恍惚,村民也被震得一惊,就像她的声音,冷凌凌的,讽刺着谩骂的每一个人。
“骂什么骂?!一个个偷着坐地起价,就没见你们哪个收人钱财的时候是手软的!”
谩骂的村民自知理亏,他们的目的也只是想找一个发泄的人罢了,这件事的责任,又有谁能真正撇得清呢?
村民们最终一哄而散,周美人这是才嗤笑出声,带着阴冷的讽刺意味。
“你们还真的以为这水乡能留得住人?对于那些人来说,只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罢了,这”水乡“只是那些人的水乡,对我们而言,一文不值。”
周美人说着,也讽刺着,吸着磨得发亮的烟枪都呛到了自己,眼泪伴随着笑声已经流到了嘴角,她看着用着奇怪眼神观察者自己的女儿,却生气起来,抄起桌子上的物件就劈头盖脸地向周念砸过去。
周念一溜烟就从老房子里逃了出来,周美人最近几年腿脚不像从前一样灵便,已经不能再追着她出来了,想到这她竟然有些悲伤。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她不能回家,按照周美人的脾性,这时依然大概率还没有消气,她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坐了下来,几近傍晚的空气有些凉,她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抬头便是已经落败了差不多的柳树,不是夏天那样绿意盎然、枝繁叶茂,现在的它就像周美人梳妆台上的那把木头梳子,断了好多梳齿,丑的要命。
她突然觉得母亲或许是对的,大概是任何东西都会有一个保质期,就像水乡的水、四面八方旅客们的新鲜感,再形象一点,大概就是父亲对母亲的爱了,也是在这一刻,周念突然理解了母亲的那句话,对于游客们,这是水乡,对于生活这里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想让人逃离的地方。
太阳已经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光了,周念站了起来,这时周美人应该差不过消气了。她吐出了积压在胸中已久的浊气,她想她大概是幸运的,因为只有她在下一年的夏天可以逃离这里,正值游客们心中的“水乡”最美、最小鸟依人的时候。
也正如周念所想,第二年的夏天来临的时候,没有任何游客再来这里,说不清到底是水乡的名声坏掉了还是游客们的新鲜感真的只有那么一瞬间。可是现在对于周念都已经再无关紧要了,她将会乘着一辆直达北方的列车,到一个说是到了冬天会有皑皑白雪的城市,完成自己的的大学生涯,上大学的钱是周美人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周美人不是不会其他的什么,只是因为她长得美,会引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积攒多年的积蓄一瞬间全为周念丢了进去,周美人又在忙着鼓弄那些针线,看也不看即将走掉的周念,一直到自己带着老花镜也没能把线穿进那个小小的针孔里,周念接了过来,把线头放进嘴里泯了一下,穿好后放进了周美人手里。
“妈,我走啦!”周念抬头看了看老式钟表,其实距离发车还有好久,但是她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离开水乡了,一直到周美人点点头,周念才拖着自己的行李走到门口,她顿了顿身形。
“妈,我过年就回来!”
周美人笑了笑,对周念的这句话的真实性显然不屑一顾。
而事实也证明了周美人的不屑一顾不是没有道理,周念的城市每逢冬至便会降下一场大大的雪,皑皑的白雪让她几乎忘记了思念家乡是什么样的感受,她只记住了大雪的白洁,忘却了家乡的绿意盎然,或者说周念吃多了大葱,赖在嘴里的味道只会让她倍感恶心。
所以,北方的三年大雪都让周念选择了留在这里。
而周美人呢?也并不着急催周念回家,就像向大千世界的群狗丢了一个肉包她没指望肉包子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可让周念感激的是周美人按时到账的汇款,让她能够在这个充满着社会狗的世界能够不卖身维持自己的温饱。
可是,一个靠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女人怎么能支撑一个大学生的生活呢?所以在学校课程的闲暇之余,周念还会去做各种兼职来维持生计,所以,她才得以遇见陆长生,那个送她一把枣木梳子的男孩。
Part3
生活中有些不知道其实是真的未知,就像对于周念而言,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能够长久以来抑制住自己回家的愿望,而与其说是抑制,不如说是真的不想回家,那种杂草的味道就连想象也能让自己作呕,于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在这个夏冬季节极其分明的城市遇上一个爱人,然后终老,这是她小小的愿望,于是陆长生出现了,带着她对小小愿望的希冀。
陆长生是传统木工的弟子,不同于制作普通的箱箱柜柜,这些工艺匠人往往是艺术的创造者,但是这些传统艺术就像是不卖座的文艺电影,在这条靠近周念的大学的长街上几乎无人问津。陆长生虽然年纪尚轻却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经济是在拮据的他,经不起家人和自己的日夜煎熬,最终他和师傅说,让我出师吧,让我就用这双手生存下去,就像李白以诗换酒,既可以让自己脱离当前的困境,又不会糟践了传统艺术。
师傅叹了叹气,罢了罢了,年轻人总有一番自己的生存之道,自己又何必担心呢,于是倔强的点了点头,并同意把空着的前院借给他。
陆长生在前院置办了一些简单的器具,只为人做一些简单的人物雕刻,不过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几乎是无人问津,他明白这不仅是没有一个显眼的招牌的缘故,就像一个画家需要一幅作品将名声打响,他也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匠心独运。于是他将招聘女模特的消息贴在了木质门上,在周念寻来之前有很多面试者,几乎都是周念学校的学生,卷卷弯的亚麻色头发,清一色的卡哇伊,这下不仅是师傅摇摇头,陆长生自己也觉得尴尬的很,一直到周念的出现。
于是陆长生问,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吗?
可是周念却摇摇头,她知道面前的他一定很疑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对模特两个字有天生的抵触心理,她听到他问,可你是来面试的啊,不是吗?
她将自己的一副素颜照递给陆长生,这样可以吗?
陆长生自己拿不定主意,回头看看师傅已经点了头,他收下了照片,回答她说可以。
从那以后,周念无论上课还是下课都经常可以看见陆长生,至于借口嘛,陆长生说是照片不够立体,既然周念不能做他的模特,他自然只能追到学校里面来了。
周念当然知道这只是借口,这一方面她随了周美人,男人是不是在说谎,她一眼便能分辨的出来,但是她只是笑笑,从未揭穿,任由他跟着自己上课下课,他还说自己没上过大学,这下也算是圆了梦了。
这样的时光大概经过了一个月的样子,这时间一过,天气就逐渐转冷,说明A城已经入了冬,周念很幸运,在大学的第一年就可以看到如此盛大的雪,只是可惜她只能在教室里远远的观望,因为身旁正有一个用格外真挚的目光顶着她的人。
她不喜欢这样的目光,这样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像是对待一件玩具,有时这个家伙甚至会拧动周念的下巴,换角度继续。其实每一次都是,只不过她不想打搅而已,这一次陆长生又想伸出手,周念看准时机跑出了教室,跑进了A城的茫茫大雪里面。
这是一场雪的盛宴,只有些许能在脸上感受到的微风,整片整片的雪花几乎是垂直下落,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摘下了手套,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手中融化,周念跑到了偌大的操场,伸开双手原地转圈想要用全身感受这第一场雪。
不远处的陆长生用相机拍下了这一幕,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拍的照片的好坏,前一秒还在旋转的人就已经摔倒在了地上,他不由得嗤笑出声,用稍快的脚步走近她。
多希望今朝有雪可与你共看,无需寻遍千山。
陆长生在她的身后听到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内心有些许的雀跃却不愿变现出来,试探着说,现在难道不是吗?
她已经听见他的脚步了,那种踩在新雪上的声音,于是缓缓回头面对着他的方向,试着牵扯起一个牵强的微笑。
她说,可是啊,陆长生,现在的我却看不见了。
Part4
在漫天飘零的雪花四下无处落时,她真的好像有点恍惚,像那时她眼睛里的景象,只是像周美人一样的性格遗传给了她,她大概也是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吧,可是周念高估了自己,在眼中陆长生的身影开始模糊时,她清晰地察觉到另一种情感在心底滋生,那感觉快让她流出眼泪来,可是她只是若无其事的说,陆长生,我看不见了,连一句请求帮助的话都不能施舍。
陆长生不熟悉她的学校,而周念看不见后也失去了方向感,他只能抱着她,在肩上已经落满雪时依旧听她说医务室的位置,她被他公主抱穿过了两遍操场,最后到达医务室时陆长生的臂弯都已经伸不直了。
其实她只是患了轻度的雪盲,不日便可康复,这是她一个人听见医生这样说的,一出门口,陆长生轻轻搀扶着她走回病房,她却说,我不需要人照顾。
但事实是失去了光明的日子异常难过,那场大雪就像是惊鸿之舞,只在周念的眼睛里昙花一现,随后不见踪迹。陆长生代替她在学校请好了假期,并且想让她住进老房子里,毕竟她需要人来照顾,不过周念依旧拒绝了他,陆长生有些担心又有些焦虑,他担心周念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周念将手指移到自己的嘴唇上,她说,陆长生,不用说,我都懂,等到我眼睛恢复正常,我们就在一起吧。
两个人知道他们始终会在一起,可是他们却不知什么时候,陆长生的小小院子已经出了名,那尊摹刻着周念的长发的模样,小小的木刻人物却像是她一整个人小小的缩影,毫无疑问的,这是最能表现陆长生所说的匠心独运的。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学院好像都知道了身后的长街上有一间老老的院房,古香古色,其中还有一个那样单纯和亲和的男孩子,在为他的梦一步步做出努力,陆长生接到了许许多多类似人物摹刻的活计,可以说,他做到了,既不会辜负传统木艺,又能结束冷衾冰衣的生活,如果说这样不能使自己满足的话,好像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的出现恰似填补上这一部分的空缺。
只不过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周念的想象,人们不光知道老院里有一个手艺不错的男孩子叫陆长生,还知道了后面那间老房子里几乎从未见客的老艺人,某一天里数个西装革履的人走进了大院,老艺人依旧和从前一样的规矩,陌生人一概不见,可那天却出现了一丝意外,老艺人一生颠沛流离,吃穿未见得好,却因陌生人说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字动了心,作为一个传统手工艺人来说,金钱大概抵不上那名声重要。
师傅看了看坐在院子里的陆长生和周念,一言不发,坐上了陌生人的商务车,一溜烟,没了踪迹。
周念的眼睛很快就恢复的从前的样子,可能失去过原本就拥有的东西,所以再次得到时就会格外珍惜,她认认真真的盯着正在按照模特的样子摹刻的陆长生,期间眨眼的次数她自己都数得出来。但是陆长生衷心于摹刻,根本没注意周念在干什么,一直到椅子上的女模特出声。
没必要这么盯着看吧?长生又不会跑掉。
如果说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段,周念都不在意的话是可以的,可是这一刻不行,因为她叫他长生,不是陆长生。
那个‘她’是梨田,那天老艺人回到家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说了一句话,周念还记忆犹新: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长生啊,这世道,已经由不得人来自己做主了。随后,倒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梨田是老艺人请过来帮助他自己的,既然现如今这样注入一类的风格符合大众审美,他又何必再去坚持什么呢?更何况还有那些花重金请他动手的人,只不过每一次他都要将自己困在房间里许久,他担心那些东西会影响他的灵感和之后的创作。
于是她很违心的说,那陆长生,我走了。
他太喜欢自己的工作,只是点点头便当作了是对她的回答,周念站在原地许久,看着梨田,好像从内心涌出了许多的黑色念头,大概那叫做危机感。
哇!陆长生!我又看不见了!
她看着他终于放下了手中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丝毫没有犹豫地朝她的方向跑过来,那是她满意的反应,她突然又用明亮的眼睛看着陆长生。
傻瓜,骗你的啦,送我回学校好不好?
陆长生只好提前结束了摹刻工作,向梨田道了歉之后被周念拉着去了学校,留下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许久许久。
周念感觉每天经过的路突然很短,只用了一会便已经走到了校门口,陆长生在路灯下送了她一把枣木梳子,带着些许清香,她抱住了陆长生,这座城市很冷,于是她让他感受自己全身的温度,和心跳。
陆····不,长生,我们以后就在这座城市终老,好吗?
他已经遵从了师傅的要求,他没做到的,他这个徒弟要做到,为此要不辞辛苦,要走遍与传统木艺之相关的各个城市,可他还是用力地点点头,郑重其事。
Part5
周念知道,柏拉图在《对话录》曾经说过,我们本是合二为一,直至上帝将人一劈为二,于是我们每一个人穷尽所能、一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为的就是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这个过程很漫长,也许会更漫长。
所以她不允许她的‘命中注定’又太大的差池,遥远的想起来,就像水乡里建议周美人坐地起价的自己,自私又刻薄,为了攒齐自己上学的学费,她不可不免的像那些讨价还价的小贩一样市侩了一把。
但其实周念并不想这样对待陆长生,因为他是自己的‘命中注定’,只不过突然出现的梨田好像打乱了她自始至终的节奏,其实她也清楚,要论适合与否,梨田才是适合他的女子,那日她看见两个人结束了工作的那种表情,再走近一点,便能听到两个人的高谈阔论,陆长生说他想去国外,那么遥远的地方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前所未有的灵感。
周念只用了几秒便慌了神,他明明应允过,会陪她在这座冬季是纯白色的城市终老,在那样明朗的愿望面前,他大概已经将那个许诺忽略了吧,可她又能做什么呢?万恶的资本主义不会将她的男人归还。
周念看到两个人一起打扫偌大的工作室,梨田笑得很甜,陆长生为她拂去了棉质裙上的木屑,她离开了工作室,打了一个电话给陆长生。
长生,你在干嘛呢?
我在工作室啊,你呢?
我在寝室,长生,我困了,你唱歌哄我睡觉好不好?
那天,周念在路灯下听他唱完了七八首歌,她的手机电量消耗殆尽,对于陆长生来说,那就说明她,睡着了。
梨田说,长生,你那小女友真能作。
陆长生笑笑,恋爱中的小女生嘛,都这样。
人物摹刻的工作像是一阵风,又急又快,这阵风过去之后,陆长生已经很久没有接到活了,梨田也越来越少地来到工作室,他失望甚至有些落魄,情况开始出现好转,是在师傅回来之后。
虽然师傅的技艺没有得到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殊荣,可还是又不少喜欢这样传统技艺的东西,尤其是师傅的几件得意的作品,已经是一种有市无价的状态,圈子里已经传开了,熟知师傅的人都叫他周老。
周老回来之后最关心的其实就是他的这个关门弟子,自己既然做不到这门技术的巅峰,就只能将希望寄付于已经出师的弟子,他为陆长生制定了一系列的未来规划。
周老为陆长生介绍了一份工作室设计的工作,而这个工作室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在这里,他可以发挥自己无穷的想象力,渐渐地,陆长生也开始在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但这是高消耗的一种手艺,为了合适的木材就要动辄根本,所以,两个人住了很久的小出租屋,一直到现在。
出租屋的家具都是两个人决定住在一起之后一起去添置的,只不过由于经济拮据,只能选择不配套的桌椅,那时周念正值毕业阶段,坐在出租屋的椅子上却只能梗着脖子,在很低的桌子上做自己的毕业设计。
刚刚从工作室回来的陆长生看到那样奇怪姿势的周念,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说了声‘对不起’,将自己的面庞埋在她的头发里面,吸了吸鼻子,又说‘生日快乐’。
周念注意到他大概还要说对不起,用冰冰的手指堵住他的嘴唇。
不要说了,今天是我生日,去楼下吃火锅吧。
两个人满打满算身上也只有一百五十八块九毛钱,点完锅底之后,两个人都对着菜单发呆,点了一份肥牛,剩下一百二十四块,点了两份金针菇,剩下九十四块,再点了一份牛肉丸,剩下六十四块,再加上土豆,剩下五十二块·······
两个人诚惶诚恐着点着生日火锅,唯独担心因付不起账而被人当成是吃霸王餐的,陆长生看着坐在对面的周念,火锅的热气弄花了她的眼镜,她摘了下来,却找不到想夹给陆长生的牛肉丸了,他用勺子盛起了一些,放到周念的碗里,看着她温暖又满足的笑容。
一个人的一生要有多幸运才会遇见这样一个女孩,愿意在你的人生低谷陪你一起吃苦却毫无怨言,他真想抱住她呀,于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Part5
周觅理解的幸福,是将心静下来,放在那些小事上,为朴素寻常的细节动容,为简单明了的点滴着想,为再普通不过的琐碎烦恼。
幸福就在一粥一饭里,从不惊天动地。
恰巧,正在经历的生活其实就是周念想要的,所以她每天都能洋溢着幸运的微笑,也是因为这样她推掉了一份高薪的职业邀请,尽管那人三顾茅庐,尽管被人称作是金融界的天才。
她回出租屋的那天,陆长生也在,她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这个时间他都是在工作室的,她被他抓住肩膀,也看到他明亮的眼神,可是她的目光却像是熄灭的灯捻一般慢慢暗淡了下去。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改变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一定要去国外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
这些话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周念在陆长生面前一直都是温婉如玉的形象,可是当她听到他说周老想要把他介绍给远在欧洲的友人的时候,那些已经隐藏了很久的黑色念头又出现了,于是她开始不解,开始怀疑,开始嘶吼。
陆长生沉默了很久,他似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好像又不合时宜,于是一直沉默着,沉默着,直到那个服输的女人低着头啜泣着,凌乱的发,红的眼眶,嘴里不断呢喃着,你说过要陪我一起终老的,在这座城市……那不是他所认识的周念。
周念明明知道没有结果,明知道他就在眼前,却还是像不要命的飞蛾,想要扑火给他看。她知道他那么温柔,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可这一刻,她宁愿受到他的回应,哪怕是指责。
陆长生抱住了蜷缩成一团的她,替她拨开凌乱的发丝,可她还是不想抬起头,他盘坐了下来,面对着她,掏出了一个精巧的盒子。
还以为这是一个好消息,本来想求婚来着……
周念抬起了头,把眼泪哭得到处都是的样子,让陆长生不忍发笑。
那么,你如果不介意我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我愿意在这座城市陪你终老。
陆长生从盒子里取出了戒指,亮闪闪的悬在半空中,周念吸了一把鼻涕,配合他将戒指套进了无名指上,像是已经套牢了自己的一声。
作为你的妻子,又怎会不支持你呢?
表示支持的第一步,周念准备请陆长生的师傅吃饭,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破天荒的聚集了三个人,周老笑着看着两个人,说不知道长生这小女友的做菜水平如何。
小女友的厨艺其实还不错,陆长生是知道的,师傅也一直吃得很投入,直到米饭里的一颗石子崩坏了师傅的半颗牙齿,陆长生手忙脚乱的从纸抽里拿出纸巾给师傅,而周念只是在一旁眉眼冷淡地看着这一幕。
不好意思,大概是洗米的时候没注意。
师傅笑着点点头,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什么情绪上的变化,看着两个人的目光仍旧温暖慈祥,可是下一刻,情绪发生最大变化的莫过于在座的陆长生。因为师傅说,远在欧洲的华人友人最近收了关门弟子,这一行不同就在于一生所得皆只传于一人,所以说,出国发展的事情只能暂时搁置了。
在师傅离开出租屋之前,陆长生都是失魂落魄的,可远远的送走了师傅之后,看着面前的周念,他想,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注定他要陪着她一起在这座是冰雪的城市里终老。
你看,远远的大千世界离我而去了,我们离不开这座城市了。
她安稳了,却听出了他言语里的一丝颤抖,一丝悲伤。
part6
两年的时光很短,却足够可以改变一个人,现在的陆长生在一家高档木制家具工作,回家会亲吻他的妻子,有时间还会陪周念逛商场,一起做菜,是这座城市未婚但是即将已婚的男人们中的一个。
两个人终于准备步入婚姻的殿堂,但其实也只是请了很少的一部分人,其中包括周念还保持联系的大学同学,陆长生生意上的一些伙伴,以及他的师傅。
但是周念最不想见到的人也跟来了,与师傅一起包了一个大红包作为新婚祝福,如今的梨田是师傅的女朋友。
一晚上,周念都在严防死守不让梨田和陆长生私下相处,但这是她的婚礼,她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周念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正站在走廊的窗前说话。
梨田手指间夹着一支烟,一点火光忽明忽灭,烟气和她的话一起飘过来。
说实话,大学时候我喜欢过你,但没想到,到头来没成为你的女朋友,反倒成了你的岳母大人。
陆长生有点懵,不知道梨田究竟再说什么。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你的小女朋友是花教授的女儿。她可真能瞒啊,竟瞒了你整整七年。
你送她的枣木梳子是照着你师傅那把摩柯的吧,我现在是他的女友,自然细问过,那梳子,你那小女友的母亲也有一把,你说,当你送给她的时候,她会认不出来?
师傅在圈子里的尊称是周老,而她,一样姓周。
可梨田还在说,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瞒着你,但我知道,她瞒你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那年你师傅原本想介绍你给自己的朋友,但这件事情却意外地出了一些意外,我猜想你一定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你的小女朋友去找了他。
过了很久,陆长生才艰涩地开口,我不相信,而梨田轻笑一声不理会便离去了。
周念的手脚冰凉,她屏住呼吸,悄悄地扶着墙退了回去,从远处的另一处楼梯离开。
她飞快地回到家,飞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飞快地来到机场,搭乘时间最近的一趟航班,飞快地离开了这座冰雪之城。
周念飞快的逃离,因为她无可辩驳,梨田说的全是真的。
没错,是她从中作梗,她去找了周老,第一次喊了他“爸爸”。她对他说,如果你的心里对我还有愧疚,就答应我这件事情。
多奇怪啊,她竟然请求父亲阻挠恋人的前程,多荒诞啊,她让恋人梦想破灭了,她知道陆长生心中有一个很大的世界,他会在那样一个世界里飞快的成长,变成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可她不想要这样大的世界,那么大的世界里,或许走着走着就走散了,那么大的世界里,或许她会失去他。
她宁肯与他蜗居在这小小的城市,就像是蜗牛的壳,稍有威胁就躲回那个小小的壳里。
那时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很悲哀,他问,你非这么做不可吗?她点点头,很坚定。
父亲惨淡地笑,你很像你的母亲,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part7
飞机离开地面,从高空俯瞰这座她待了六年年,曾准备在此终老的城市,周念猛然发现,这座城市与她拼命逃离的水乡并无区别,这就是她的水乡。
之后的这四年年里她到处流浪,她流浪过世界的很多地方,每当天黑下来时,她都会想起陆长生,那个曾经她深爱过的男子,而她想不通,自己明明是想在一个城市,选择一个人并终老一生,但现在却流离失所,四处流浪。
但在这四年里,她一直感觉着陆长生还是属于自己的,也许他还会那样温柔,还在原地等候,也许他现在的心已经另有所属,但那都不重要了,这是她们过得第一个十年。
如果当时,她选择和他牵着手去世界流浪,那结果会是怎样呢?她再次说服自己,如果当时选择了和他去看世界,或许他们之间,甚至都不会有这样一个十年。
周念猛然想起来烟枪的周美人,那个人曾经说过她很像她的母亲,是啊,她是周美人身上掉下来的肉,是继承的是周美人的骨和血,里面有那样的不安和恶劣。
她们都敏感、多疑,没有自信,渴望又质疑爱情,过分谨慎……,在只属于两个人的感情中,那样的自私和不安,所以,在一些意外不可避免的发生的时候,可怜的疑心病让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用爱情杀死了爱情。
四年后的周念没有选择回到水乡,而是回到了这座北方的冰雪之城,但她一生也不会再见他了。
她已经把她的爱情囚死了在这座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