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房子的家宴
家宴是在上海陕西路的红房子餐厅,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底。“当这家人停在红房子西餐厅门口的时候,人行道被他们挡住,于是,不停的有人粗鲁地撞着他们,或者擦着他们的身体穿过去,冲乱他们的队伍,有人嘴里不耐烦地埋怨他们挡住了路。而他们沉默着,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和退让,还是按照自己原来的速度,各自鱼贯而入。”
这就是了,王范妮与王简妮这一对姐妹,她们的这一家没落的买办家族后代,瘦骨嶙峋的尊严与派头,硬硬地撑起来,不动声色的模样都仍是想要硌得你痛的。像一只破茧的蝴蝶微弱地慢慢抖开翅膀,陈丹燕,我们可以看着她散漫的笔触勾勒出王家的群像:爸爸哈尼和妈妈爱莲在新疆建设兵团漫天黄沙包围的宿舍里,像梦呓不断重复的上海故事,红房子,衡山路,年轻时的黑灯舞会;叔叔维尼钟爱的有着一把多愁善感的小提琴的柏林乐队,抽象派与英国风格的水彩画,记忆中穿着白色尼龙衬衫的同性恋人贝贝,用细布做一朵边缘微卷的玫瑰花;叔公甑盛与爷爷甑展惦记着的正宗的烙蛤蜊和牛尾汤;姐姐范妮和妹妹简妮隔着这张餐桌的对望,冷的硬的微妙的恨意和互不示弱。
我们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上海。精巧的物质精致的情感精确的较劲。王安忆《长恨歌》里所写的上海女儿王琦瑶,我们有一对,简妮范妮。王家的历史与现状就与这上海,与这老旧的陕西街,与这有年头的红房子西餐厅丝丝扣扣地暗合着,故作镇定地讲究着。实际上,却是处处要见窘态的。
一九八九年,这场家宴属于一个收尾性质的庆祝。二十六岁的王范妮终于得到了美国一所语言学校的签证。在箱子里装上大蓬蓬裙,配上低跟白皮鞋,照着《罗马假日》里赫本的装束做的这一身,王范妮是要穿着在洒满阳光的纽约大街上奔跑的。然而逼仄里弄里的王家,范妮的房间里,父母正凭二十多年间往返于上海与新疆,练出的一身绑行李的本事,正用绳子把行李的“绑得像砖头一样,又平整又结实”“显出一股死命抢夺的风尘气”。哈尼与爱莲这两位富二代,因为家庭成分的不可思议的长效遗留作用,是一辈子也没有离开新疆的机会了;在某个不言而喻的特殊时期,维尼叔叔的贝贝进了精神病院,因为“自己突然跑到公安局去报告,说他和一些一起画画组成了一个反革命叛国小集团,要在晚上一起偷渡到香港”,留在维尼叔叔那儿的贝贝的画,被维尼叔叔“连夜从画框上割下来,在浴缸里用汽油洗糊了,再剪成小块儿,丢到好几个小菜场附近的大垃圾箱里去了”;红房子的这一顿家宴,是败尽家产的叔公和郁郁不得志的爷爷斤斤计较的一次奢侈。这是当年上海首富王家的没落后人们,千疮百孔的新生活。
二.换你来纽约吧,我只想搭上一艘回中国的慢船
一九八九年,陈丹燕这样描写这一年的上海,“一个个偷偷出国的人,最后形成了煌煌大军,有一本私人护照,终于变成了令人羡慕的事。“一个一个地离开中国,千奇百怪的理由,莫名奇妙的海外关系”“那些实在找不到海外关系的,真的急了眼,到希尔顿门口去搭识外国人,也真有人因此找到了担保,出了国”“上海人都觉得虹桥机场的国际出发门前,也可以拍一部上海版的《胜利大逃亡》。”范妮的成功总算使王家扬眉吐气,还没有机会的那几户人家的人“看她的样子,像牢里的人看着天上的鸟一样。”然而这眼光恐怕比不上王家自己人的眼光更热烈急切。凋败的现实是旧日买办家族身份的遗产,也是原因。在爷爷的缄默中,买办家族的历史成为一种隐秘的羞耻。走罢范妮,去把根崭新地扎在纽约吧,上海的家人“等着你开出一条胜利大逃亡之路呢”。
范妮怀孕了,流产了。范妮疯了。“美国的蓝天像匕首,食物像毒药,蓝眼睛是冰凉的玻璃珠。”然而这疯却为王家提供了契机,先是爸爸哈尼以照料病患为理由签到了签证,来到了纽约,“为了自己的孩子,吃屎也行”的爸爸一鼓作气地撞了汽车,换到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和简妮来纽约“照料病患”的签证。简妮,终于。
你无法嘲笑这一家人的执迷不悟。买办后代被植入的羞耻感(爷爷被以三座大山的身份打倒),被剥夺的机会(爸爸作为十分优秀的学生不得不在新疆以一名中学老师身份潦草终身),被否认价值的刺痛,被边缘化的失落,混合自嘲自恋和残留的自命不凡,更使得他们自傲而渴求认同和厘清(爷爷“一辈子都在牛角尖里转不出来,他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要把我们的根拔光,拔到我们不晓得自己是谁为止”)。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彼岸。
然而连根拔起之后,我们又何去何从呢?范妮全心全意地摒弃了“土中国”,却学不来美国梦的单纯热情;在美国多年的婶婆作风洋派,留给简妮的遗产却是整整一衣帽间精细脆弱却完好无损的旧旗袍。简妮的美国华裔室友前往中国留学,而简妮却“要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这里”。
范妮的崩溃源于此。这无可归属的灰色地带。美国男友对于范妮作为异族的好奇和认同,并不大于对其的怀疑与轻视;上海家人对她的失望使自尊心极强的范妮极端沮丧(“她觉得自己像刀一样向爷爷飞过去,怀着满心的不忍和满心的厌恶”),而随之而来家人提出的要她抓住这个机会结婚生子,顺利成为美国公民的要求使她再一次被放弃并放逐出安全领域。范妮,或许范妮只想要一碗上海小馄饨,柔若无骨的粉红肉馅儿,飘着绿色的葱末。(“她需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崩溃一下,除了上海,在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地方”)
三.什锦暖锅的家宴
在美国的王家一脉,那逃亡出的一群,每年都会在春节时团聚一堂,围着一只传统的什锦暖锅,吃上一次亲切的上海本帮菜。简妮是在美国的第一年去的。那些穿着中式服装的雍容华贵的亲戚,听着简妮讲述大陆家人的困窘生活。(“他们的心情,就好像犹太人从欧洲成功逃出后,听到别人尸横遍野的心情”)简妮,又痛又快地讲着爷爷,爸爸还在经历的那种,她以及身边的人侥幸逃脱的一切,“好像一个天真的穷亲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彼此的妒意”,在这彼此交错的妒意中,肯定下来自己曲折的根,在这传奇而落魄的家族之中。
粉丝,黄芽菜,咸鸡,咸鸭,风鹅,蛋饺,虾,海参,肉片,热气腾腾,温暖祥和;旗袍,领花,对门襟,绫罗绸缎,富丽堂皇。这纽约的家宴上,所有人躲在安全的距离里,温情地把玩和怀念着传统,中国的细腻与铺陈。简妮不动声色地看着,想着将赌注押在自己身上的上海家人,爸爸说,我要一辆八个缸的德国宝马,就等简妮了。在暗自心惊中,简妮想到,那正是撞伤爸爸的汽车。她在美国每掏出一张钞票,都猝不及防地闻到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
陈丹燕的这本书正像这一场家宴,述之不尽的,平和的,暖意融融地流出描述,记叙和比喻,然而那眼光和笔触,冷得逼你发疯。一艘前往中国的慢船,要在海上漂流多久呢。何时能到达,何时能归去,何时我们能停止又羞又恼地将自己连根拔起,扔向实则虚无的靶心呢。那疼痛是明明白白的,痛不欲生的,可我只是想在我以为自己所归属的地方,牢牢地生根罢了,至于是不是,就看我蓬勃还是枯萎吧。
简妮最后,还是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