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他走下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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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仙逝,韦佳宾觉得天气都不正常了。连续的阴天相伴着北风肆虐,好不容易才看见太阳若隐若现的影子,可打个呵欠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重峦叠嶂的云层覆盖。随着灵堂的拆除、随着花圈等纸活纸扎的焚烧、随着鞭炮声锣鼓声的消失、随着孝服的摘下,父亲的丧事办完了。

满天的铅灰色调,天空被挤压得低矮逼窄,仿佛只要踮起脚尖,就能摸到天际线。七十五岁的父亲安息了,三十岁的韦佳宾,他的心却日复一日地飘荡着,心事比空中的云朵还厚重。镜框里,父亲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可是韦佳宾知道,玻璃后面的父亲,再也不会说话,再也无法帮他了。

父亲是个木匠,在方圆十数里都有名气,大家都称呼他韦木匠。韦木匠生有一女二子,韦佳宾是他四十五岁那年生的小儿子,韦木匠对这个老疙瘩小儿子疼爱有加。对他寄予的厚望远远地超过前面两个儿女,这从他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

大女儿出生,韦木匠看见脚边堆着松松软软的刨花,给她取名韦佳花。老二是个儿子,韦木匠想他子承父业,就给他取名韦佳斧。而到了壮年得子的时候,韦木匠的想法就不同了。他希望这个小儿子过得舒坦些,于是取了韦佳宾这么个文雅的名字。

为了让韦佳宾开心,韦木匠就多了一个喜好,那就是给韦佳宾做玩具。什么枪呀刀呀,还有难得一见的滚珠车。在韦佳花韦佳斧眼里,他们的爸爸从来没有这么和蔼过。无论是天上飞的鸟还是水里游的鱼,只要三弟开口,爸爸就没有弄不来的。

由于家境好加上父亲的宠溺,韦佳宾不要像别的同龄人那样去谋生。于是他沉迷于茶馆,和一帮人玩扑克打麻将,宛若一匹没有缰绳的野马。韦佳宾二十二岁那年,韦木匠觉得该给他套上笼辔了,于是委托媒婆在十里八乡替韦佳宾物色媳妇。

五十里外有个凤家庄,凤家庄有个叫凤仙花的姑娘,长得水灵灵的,脸上的肤色白里透红。她娴静的时候,这种白很清秀很雅致,就像白色的凤仙花。而她害羞的时候,满脸的红云像极了怒放的凤仙花,红得像染了胭脂。真是人如其名,是一株名副其实的凤仙花。凤仙花不仅长得漂亮,操持家务也是一把好手。

韦佳宾很中意,成亲后他很少去茶馆。儿子的变化,韦木匠看在眼里,他让韦佳花韦佳斧带着韦佳宾,教给他做生意的窍门。此时韦佳花的木材批发行和韦佳斧的家具厂,都已经初具规模。

在韦佳花的木材批发行,大姐告诉韦佳宾木材的行情。她说:“以前卖我们本地出产的木材,费用低,利润还是可以的。这两年开始去南兴省采购,进货价格每年都在上涨,另外增加的运费也摊薄了利润。”韦佳花一边说一边叹气,脸上流露出几分失落。

看到三弟不以为然的表情,韦佳花突然意识到她的话语,有可能让韦佳宾误会。于是她用双手的掌心捂住脸庞,在脸颊上轻轻地揉了揉,然后说道:“做木材生意,除了要控制运费之外,最主要的就是要熟悉木材。看货的时候,要知道可以分解成什么样的型材。有些原木可以做梁做柱,有些却只能做木板和方料。不同的原木在价格上有很大的差别,如果用上等原木的价格买回材质低劣的原木,那就会亏本甚至血本无归。”

韦佳花说起这些如数家珍,而韦佳宾听来却是一桶浆糊。晚上睡着之后,韦佳宾梦见货场上的各种型材都活动起来。那些梁柱方料板材,晃动着碰撞着,一股脑地向他砸来。韦佳宾在恶梦中惊醒,他觉得是个不好的兆头。

吃过早饭,韦佳宾对韦佳花说道:“大姐,我想去二哥的家具厂看看。”看着这个比她小十五岁的弟弟,韦佳花关切地问道:“三弟,是不是在我这里不习惯,才来一天就要走?”

韦佳宾连忙否认,他说:“没有没有,爸爸让我两个地方都看看。”韦佳花听他把父亲搬出来,也就没有挽留他。韦佳斧的家具厂也在县城,韦佳宾坐着的士过去,老远就看见二哥站在门口等他。

走进韦佳斧的厂长室,韦佳宾就大失所望。里面除了一张自制的写字台和木椅,整个就是一间木工房。一条笨重的马凳上摆着几叠一米多长的木板,旁边是木工用的锯斧推刨墨斗之类的工具。

蓬蓬松松的刨花簇拥着马凳,空气里混合着尘埃和木材的气味,韦佳宾很不喜欢。韦佳斧说道:“三弟啊,开家具厂没有别的诀窍,你只要熟悉木工的每一道工序并且能够做好就行。另外,这一行做得久了,你自然就会懂得各种木材的材质和用途。比如我们用来做活的马凳,就得用桑树。”韦佳斧的手指了指那条很长很笨重的马凳,然后说道:“桑树是硬质木材,能够经得住斧头在上面砍剁木头。”说完,韦佳斧脱掉衬衫,露出精壮的上身走向马凳。

韦佳斧顺手抓起推刨,弓腿折腰,双手握紧推刨的把手。他的双臂向水平方向用力前推,推刨锋利的刀刃就吃进了木板,随着吱——吱——的声音,刨口处冒出一卷卷新的刨花。韦佳斧保持这个姿势,双臂一次次地前推又一次次地缩回,木板粗糙的表面很快就刨得细腻光滑。

韦佳斧放下推刨回到韦佳宾身边,他认真地说道:“三弟,你从小没摸过斧头和刨子,你想开家具厂得从学会推刨子开始。”韦佳斧的话让韦佳宾倒抽一口冷气,他完全没有想到当老板的人,还得和工人一样去推刨子。韦佳斧接下来的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他平静地说:“三弟,你去试一试,慢慢就习惯了。”二哥的声音,虽然不严厉,但韦佳宾却无法拒绝。

他只得怏怏地走到马凳边,抓着推刨学着韦佳斧的样子向前推。可是这种看起来非常简单的动作,他总是达不到韦佳斧那种灵巧,也达不到那种力度。前推后缩没几个来回,韦佳宾就气喘吁吁地歇了下来。韦佳斧走过来坐在马凳上,随意地抓着手边的刨花,两只手掌不停地搓揉,刨花就变成了碎片。

他侧脸看了看韦佳宾,口气轻松地说:“不错,第一次用刨子没有出差错,很难得。你只要注意手臂的角度和推送的力度,功力就到了。”说完,他给韦佳宾又做了一次示范。然后,他又对韦佳宾说道:“你先练好了推刨子,过几天再练劈斧头。”

韦佳斧把推刨递给他,加重语气地对韦佳宾说:“你不要认为这些没有用,这都是爸爸传给我的。你学精了,别人就打不了你的马虎眼,你的家具厂就会红红火火顺顺当当。”然后,韦佳斧开朗地笑起来。他对韦佳宾说道:“三弟你先练着,我办点事再来叫你吃午饭。”

韦佳斧离开房间后,韦佳宾拿起木板比划几下,扬起手臂好像运动员扔标枪一样,把木板重重的抛向墙角。等到韦佳斧来叫他吃饭的时候,韦佳宾早已无影无踪了。

韦佳宾觉得大姐和二哥的生意,虽然赚钱但太辛苦,他要自立门户做既赚钱又轻松的生意。他想开酒家开超市开货运部,每次他都信心十足地给父亲畅谈光明前途,却总是败在父亲的金科玉律面前。

韦木匠说道:“老三啊,不熟悉的生意不能做,有无法预料的风险。你看佳花卖木材,佳斧做家具都和木匠活有关。因为懂行,他们从来没亏过本。”看着韦佳宾无精打采的样子,韦木匠又说:“如果你跟着他们做,本钱我给你出。”

不得已,韦佳宾只得听从了父亲的提议,到建材市场租赁了堆放木材的场地。去木材产地南兴省进货之前,大姐韦佳花让他跟她结伴,韦佳宾拒绝了。父亲韦木匠要去替他看货,韦佳宾也拒绝了。他认为这项生意是强加给他的,他满脑子都是负气的想法。

韦佳宾想道,就这么个破木材生意,有你们说的那么神乎其神吗?人家没有张屠夫还不吃没毛猪呢,我偏不信没有你们的指指点点,我就买不到货。有了货,难道我还卖不动?笑话,做生意不就是低买高卖吗?哪里有那么多穷讲究。

到了林场,韦佳宾傻眼了。随处可见的木头堆积成一座座小山,可是他不认识这些木材是什么树种,不知道它们适合分解成板料还是方料,更加不知道哪一种原木的出材率高。他想既然不知怎么买,就压住价格买杉树。只要买到正货又便宜,就吃不了什么亏。韦佳宾的想法没错,可他没去想那些木材商,又有谁是吃素的。

当一长溜五大车木材开进建材市场,在韦佳宾的堆场卸下之后,周围店铺的同行连连摇头。这批原木里面没见多少杉树,几乎都是杂木,看来这韦佳宾是被人坑了。这五车货,能卖出一车货的本钱,就算他烧高香了。闻讯而来的韦佳花,看到这堆成山一样的烧火材,心里疼得滴血。什么叫做血本无归,韦佳宾让所有的人都长了见识。

韦佳宾回家的时候,韦木匠已经从韦佳花的电话里知道了。他看见韦佳宾的神色没有半点生机,就拍了拍他肩膀,说:“人活在世上,谁都免不了遭受挫折,只要吸取了教训,就一定可从头再来。”虽然父亲没有责怪他,凤仙花也没有埋怨他,但韦佳宾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料,韦佳宾的心里一阵凄冷。

从那以后,韦佳宾觉得父亲的精神明显地差了。而凤仙花则去了建材市场,和大姐韦佳花一起打理木材生意。韦佳宾心里很苦涩,他虽然不想按照他们那些老套的做法行事,但现实却让他碰得头破血流。韦佳宾的心里不是滋味,隔了许久没去的茶馆,牌桌上又有了他的身影。

韦佳宾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会这么大。短短的几年时间,父亲的身体就垮了,就撒手人寰不管他了。“铃……铃……”突兀的电话铃声急促响起,把韦佳宾从追悔莫及的梦境中惊醒。他怔怔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喂,韦老三,老爷子已经作古,你要节哀顺变。现在是三缺一,你赶紧过来,我们陪你轻松轻松。”

听到牌友的邀约电话,韦佳宾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自己还躺在床上。他轻轻地叹口气,动作迟缓地坐在床沿。他擦了擦惺忪的眼睛,然后才靸着鞋走向门口。打开卧室门,韦佳宾看见了三个儿女站在门前。由七岁的大儿子兴业带头,六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小儿子一字排开。

看见了韦佳宾,兴业用稚嫩乖巧的声音对他说:“爸爸,你陪我们吃了饭再去茶馆,好不好?”兴业说完,他们三个人的眼神溢出浓浓的祈求。韦佳宾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对他的疼爱,而自己对三个儿女却难得亲近,一门心思地泡在茶馆里。都说三十而立,可回头看看自己,这么些年把大好的时光扔在了牌桌上。

现在儿女对他的企盼,仅仅是陪着他们吃顿饭。就这么一个微弱的简单的要求,此刻却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进了韦佳宾的心头,让他的心瞬间无以复加的疼痛。这种疼痛使得韦佳宾的鼻子一阵阵酸涩,眼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

韦佳宾开始审视自己这些年的烦恼,猛然发现竟然是他自己给自己铐着的枷锁,心里便有了深深的自责。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家人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必须走出那些负面的情绪,改变自己颓废的人生。

于是韦佳宾蹲下身子,张开手臂把三个孩子都圈进怀里,喃喃地说道:“好孩子,爸爸陪你们吃饭,爸爸再也不去打牌了。”韦佳宾站起身子,拉着他们走向饭桌。

看见正在桌子边忙乎的凤仙花,韦佳宾心里升起一股愧意。如果说父亲是韦佳宾生命中的太阳,那么凤仙花就是他生命中的月亮。用她温柔婉约的力量,替他托起了家庭的重荷。他松开拉着孩子的手,伸张双手搂住妻子。他对凤仙花说:“从明天起,我和你去建材市场,从最小的事情做起,不再让你一个人操心。”

“我一直在等你。”凤仙花的话虽然简单,韦佳宾却听出了她浓到至极的深情。他浑身的细胞都感受到了她的温暖,韦佳宾紧了紧胳膊,迷醉地说道:“花儿,我不会让你失望,”这一刻,凤仙花觉得韦佳宾的胸怀就像一炉火,烘烤着她近乎冰封的心房。心底的暖意化作她眼里噙着的泪水。

凤仙花再一次想起公公韦木匠的话:“老三这次货没买对亏本了,他觉得丢了面子,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让他去打打牌散散心。但你要相信,他的本质是好的,他不会长期糊涂下去。我想让你去跟佳花学做生意,等老三收心了,再让他承担家庭的责任。小花你做事扎实沉稳,我相信你能够做好。做生意的本钱你放心,我另外给你五十万。”

几年下来,凤仙花熟悉了木材批发的各种门道。韦佳宾采购的那批废料,在韦佳花和韦佳斧的帮助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凤仙花唯一的心事,就是韦佳宾的颓废,这么些年她是在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中度过的。虽然这种等待她不知道会有多久,但是她从未对他失去信心。她苦苦的守候,今天终于有了结果。

看着走下牌桌,回归家庭的韦佳宾,凤仙花觉得韦佳宾依然是她心里点着的那盏灯,灯光依然是那么明亮。韦佳宾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她,当然她也像以前那样爱着韦佳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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