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海边走了很久很久了,咸咸的海风差点儿扑灭他刚生着的火,他急用手去拢,又怕被烫着,粗黑的手掌前前后后还是贴到柔软的毛发上,昨天他已经分清手和脚的区别了,吃果子前还记得去沾沾海水。
人在海边寂寞久了,变故就海潮般推了过来。
两只黑手直接从背后架起他,原来是两个纹了面的人,身上还四处挂着些骨头做的装饰。他们架着他穿了几丛椰树就上山,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比椰树还高却像鲸一般大的东西。不远的前方有些很大很大的火,他看见有些晃来晃去的点点在火里,唱着陌生的非自然的调子,不同于他与海鸥对话的声音。
突然,一阵“格拉格拉”的声音在身后炸开,单马长嘶,他直接被吸进了那个四方如天地的盒子。
盒子里的人穿长袍穿宽袖,说着些叽里咕噜、屋里哇啦的话,他听了一会儿也跟他们叽里咕噜起来,身后的影子缩进长袖,再也不出来。然后,他知道这叫马车,可以载着他们到双脚走不到的地方。
他们的旅途好像很长,但也不到日夜交替缭花眼的地步,他自从明白什么是年以后,就盼望回到海边看那几万年轮换的日月。路上的日月交替了几千年,只是个小零头,马车换了又换,圆的扁的、小的大的、金的银的、铁的木的、没盖的有盖的;马也越发瘦劲,像耳边时而呼啸的风,却也越发乖顺,像他此时膝上的老虎变作的猫。
他在海边,看见高高的日,于是信仰日;看见明明的月,于是信仰月;脚踩沙地,于是信仰地;抚摸柔软的天,于是信仰天;到山上,信仰那两个纹面人;到车里,信仰几个同行的旅人,即使他们会突然变了装发,改了语言和强调,写相似却不同的符号。可临到下车,他们却告诉他去信大耳垂肩金衣服的胖子,或一个素布衫,头发卷卷背后背个十字的男子,或者什么都别信,因为那是个分子分子堆出的世界。
笑话!人该有信什么的,这是一定的,或是信不常变的东西,或是信一直变的东西,但那两个没见过还见不到的人为什么要信?他信那四个人,当然也愿意信他下车看到的沙子般密麻不分的人。
一个人撞了他,接着两个、三个、……他像一堵墙,那些死拗的人无意识竖起尖角撞向他,他低头看见自己多叠叠复加的千百个孔洞,衣衫破如蛛丝般的细网,使他裸露,使他束缚,使他的血浸染脚下古时大树的根,他感到胸口钝钝的疼,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去。
他爬了十七个楼层,刚刚望见的大鸟却在这之上之上飞行,门是开着的,一个婴儿睡在摇篮里,他轻轻摇摇摇篮,也不须轻轻摇,婴儿是醒着的,他的大眼睛本来望着天花板之后的星空,大人却硬叫他闭上,只因大人想睡。
大人累了,他还没呀,他才刚来,一点不累。他看着床前这个毛发仍在,全身有如赤裸的男人,而男人也在细细打量着他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干净柔软的肌肤,四目相对。
一模一样的眼珠,同样纯净的灵魂。
男人笑了,他转身离去,在门口化作清晨的雾气;婴儿哭了,他听到那男人未说的低语,以及他身后远古海涛的呼唤,人离海已经太久了!
父母匆忙赶来,安慰这受惊的小家伙没由来的哭啼,却忽略背后红日初升,那被阳光蒸熟的雾气。
人为什么活着。
为那从远古赶来告诫生命永远不息的先人的信任。
(写这个最初是老师留的现在想不起名字的作业,当时脑子里突然有一个他这样的原始的人,一句原始可以概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