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夏,四平八稳地,一餐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时光逝去五十多年,并无多大波澜。虽然对首钢有着血浓于水的情感,但到了这个年纪,无法想象到那孤岛一般的曹妃甸,重新开始打造一番生活。所以,他跟云珊商量,两人都提前买断了工龄,就算主动退了下来。
老夏和云珊的儿子,生在冬至,所以取名叫夏祝冬,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
离开首钢大熔炉后,云珊倒没脱离社会。因为本来天生丽质,加上老夏的照顾,虽五十多岁,却愈加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周身都散发着光彩。由于擅长歌舞,被社区街道返聘回去,继续推动和组织社区的文化生活建设,工资不高,但做的是喜欢的事儿,所以忙活得乐此不疲。这倒应了老夏年轻时,同事们的玩笑话,云珊真是活得水仙一般。
老夏呢?天生不喜交际,一退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书和做菜这一对儿业余爱好,现在竟成了他的全部。
这天,云珊去合唱团排练演出,老夏在家看《朱子语录》,读到:“问:‘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学者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始是学。’”
老夏读到“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气得把书一合,心下道:“这是什么屁话,想要美味,就违背天理?不用好舌头,不去认真品尝美味,才是辜负上天厚爱,天理不容呢!”
老夏琢磨着,今天周末,儿子该回来了。一想到这儿,老夏心里就开始盘算,边提鞋,边揣钥匙,到门口拎了他的早市大布兜,就往楼下来。他是在想儿子上周回来,他做了什么,回想着儿子爱吃哪个菜,今天要做,是做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边盘算,边计划,几分钟就到老山早市大门口了。老夏住的老山社区,是首钢职工的大家属区,有三十年历史。社区的北头儿,有个北京颇有名气的大早市。
自打开业那天起,这早市就成了老夏百逛不厌的天堂。每天六点开市,中午两点闭市。各种居家必备,五金杂玩;山珍海味,鲜畜活禽;叶荚茎蔬,瓜果梨桃;辣麻酸咸,干湿调料;芫荽葱姜蒜,川贝高丽参……应有尽有,只怕你想不到,不会让你买不到。因为远近闻名,早市上货品品质越来越好,这也许就是口碑的作用吧。不仅东西新鲜,价格还公道。
老夏进来,从入口的调料店,一路向西。他已经想好了,今儿还做麻辣鸡。这是儿子的最爱,是一道让人尝上一口,就停不下嘴儿的菜。娘传给老夏前,这道菜的外观,还有些偏向重庆辣子鸡,那是因为,老夏少年住在荆州,离宜昌不远,宜昌又与重庆交界。两地的吃食,相互借鉴与影响,就有了这道不干不焦的麻辣鸡。老娘在自己的实践中,改良了辣子鸡,使鸡肉水嫩,吃了不易上火,但麻辣的精髓,却保留得完好!
老夏来至活禽铺子,虽是卖土鸡野鸭,但老板一见老夏就知道,他不买活鸡,道:
“早呀,老夏,买鸡?”
“对,你给来一只!”李老板知道,他指的是宰好的仙居三黄鸡。
“怎么?儿子回来了?”
“对,下午回来!”
老夏说着,接过包好的三黄鸡,继续往前逛。他还要买些嫩油菜苗,云珊昨天说想吃点嫩嫩的叶子菜。老夏走过一个中药摊,看台面上铺着一排参,就问道,你这参都几年的?摊主停下手上摆弄的人参,一抬头,
“哟,老夏来了,这都是不足六年的,你要煲汤?还是泡酒啊?我这里头还有好的,自己老家种的!”
“我泡酒用,你给来8年就行,一两多少?”
“嘿,您要,我还能贵了,这么着,你看货,” 摊主说着从台面下的大黑包里,取出一花锦盒子,打开来,是一排六支,整齐地排着。“怎么样,这是二两,8年小白参!您要,给个整儿,拿走。给别人,我还舍不得糟践我这好东西呢!”
老夏拿出一根儿来,细细摸了摸,又闻一闻,“行,包上!”一边掏出一张百元,递与摊主。
往回来的路上,又顺道买了一块粉姜。因为经过反复尝试,嫩姜辛辣不足,姜母又皮厚质糙,六个月的粉姜,做到麻辣鸡里,味儿正好,入口还不会太过刺激。
基本采买齐备,老夏的大布兜也装满了,他一路哼着小调儿,往家走。他平常走路做饭,爱哼点小调儿,其实都是云珊唱过的歌儿。这些小调儿里,也能体现老夏的情绪,他一般哼哼《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是《红梅花儿开》,但如果像今天这样,哼着: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啊~……”
那就是心情极好,不是儿子要回来,就是云珊又获得歌唱比赛大奖了,要么就是发现退休工资又涨了。
老夏回到家,把大布兜里的食材往厨房一摆,进屋用儿子买给他的大LOCK茶杯,喝了一泡瓜片。就消消停停,开始细细择那油菜苗。一根根儿小苗,都不到小拇指长,每棵菜苗上又有五六根极细的小芽。这种菜,超市是不会卖的,因为太嫩,损耗成本太高。一般人家,也极少做,因为太细小,收拾起来又耗功夫,一大盆下锅,盛出来就剩下不到半盘子。但要说口感,可真是好吃,如果吃过老夏做的油菜苗,再吃其他任何叶子蔬菜,都跟干嚼扁豆筋一般,曾有云珊工会的同事,尝过一口云珊带到班上的油渣爆炒油菜苗,以后每逢跟同事一起吃菜,必要提那一口难忘的油菜苗。
择好菜,老夏泡到盆里,就要动手收拾这三黄鸡了。先去脏洗净,用砍刀剁成一公分见方的小块,保留鸡骨,取鸡油备用。小鸡块放入盘中备用。
接下来的步骤,老夏就要掐点儿做了。先问儿子云珊几点到家,几点开饭。心里有了准谱,再往回盘算,这顿饭菜的荤素干湿搭配,一共六个菜一个汤,如果六点开饭,麻辣鸡就要五点五十到六点之间烹饪完毕,不能早不能晚,否则,端上桌时,温度就不对了。如果五点五十上桌,鸡就要在五点钟下锅,鸡在五点钟下锅,其他菜就要在四点二十到五点之间,全部出锅,成盘。那么就要在四点二十以前,把所有该切的该拌的该焯的该调的,都准备停当。若不暗厨事的普通人,听着倒觉麻烦死了。
可老夏不同,只要告诉他一个开饭的点儿,前面的时间安排,他就跟电脑做批处理一样,自动料理得分秒不差。手不忙,脚不乱,只听那厨房里叮叮当当,兹兹啦啦,一阵交响,伴着蒜香葱香袅袅溢出厨房,顺着门缝飘到楼道,飘到街坊敞着的门洞……云珊回来,自己去收拾屋子,根本不进厨房半步。从前她好心问老夏,愿不愿意让她帮忙,老夏总说,“你不进来就是帮忙了。”以后,云珊也就再不打扰老夏做菜,特别是他要大展拳脚的时候,更是不闻不问,留他一个人折腾。
好吧,交响的前半乐章告一段落,辅菜均已盛盘。总算排到那一篮子小黄鸡上场了。老夏把炒锅烧热,倒进凉油,待到油温起至一百多度,足足小半碗的姜片,先下锅爆香后,花椒麻椒依次而入,出香气,再将三十多根饱满的重庆朝天椒一股倒入,稍一翻炒,那鲜香麻辣就猛地冲到空气中来。一般人见这场面,早已经涕泪俱下,咳嗽得找不着北了。老夏可不会,炒勺稳握,小曲儿不停,一篮子鸡块有节奏地借势滑入。辣椒与鸡块炒匀,将一大碗调好的料酒秘汁,顺着锅周,淋入锅内,秘汁平于食材,加锅盖,大火转至中火,静待四十分钟。朝天椒在锅内尽情发挥,花椒麻椒粒粒翻滚,直把一锅嫩鸡块烧个淋漓尽致。将那鲜麻与火辣借着汁水,渗入小黄鸡的每一个细胞里,粉姜片儿则被煮进了鸡和甜酱油的鲜味儿,加之自身的辛辣在热气中与朝天椒疯狂博弈,光一想就令人欲罢不能,……更完美的是,就要起锅的激动时刻,门铃响了。
老夏喊云珊,“哥们儿,快开门!冬冬回来了!”
“还用你喊,门开着呢!”儿子一进门,还没顾上喊妈,一股熟悉过瘾的麻辣香,就朝他扑面而来。冬冬放下包,就洗手进厨房,
“爸,我回来了。闭着眼都不怕下错电梯,楼道里都是麻辣味儿。嘿,今儿这鸡够麻!”
“是啊,加麻椒了!上礼拜你说够辣不够麻,我改进了一点,尝尝今儿的!”
老夏边关火,边往锅里调了一点点盐糖水,这是最后勾咸的步骤,因为麻椒有隐约的涩味,用一点糖中和,就吃不出来了,调好后一拌,就能出锅。老夏边往外盛鸡,冬冬边瞟那灶台边儿,就见老爸还做了油菜苗,冷切酱牛肉,蓑衣黄瓜,皮蛋豆腐,小炒口蘑。另一个灶眼上,滚着冬瓜汆丸子汤。老夏娴熟地关掉汤火,转身将菜板上最后一撮香菜往锅里这么一撒,一手端起汤锅,把冬瓜汤倒入放好位置的大汤碗,分量掌握得十分精准,锅里不剩一滴,碗里不多一滴。老夏如话剧演员的谢幕一般,边解围裙,边招呼妻儿:“准备开饭喽!”
再一看,这厨房,早已干干净净,窗透台明!
这情境,是冬冬上了大学后,每周都特别期盼的一份美好。只是这次回来,略略发现老爸的头发好像白了更多,手上皴出的裂痕,似乎又扩了面积……他才突然意识到爸爸不能永远年轻,风风火火,他照顾了家人一辈子,以至于妈妈和自己都如此习惯了……
冬冬跟爸妈围坐于餐桌,依旧对麻辣鸡,停不下嘴,都顾不上吃口米饭。但今天,他似乎感到有一把薪火,正在从不远处递过来,也许他自己就是那把承载使命的薪火……却还不清楚,该到哪里去发光发热!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 第2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