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上学,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春夏秋冬我都不分季节地赖床,于是早餐就固定下来,揣两个白水鸡蛋,再加一块站台旁烧饼摊子上的甜烧饼。那时候家里的条件一直不好,又正是嘴馋的年纪,对面包子店的顶上总飘着源源不断的猪肉的油香,我却只能在这头啃着烧饼咬牙切齿。
不过,这家摊子上的烧饼味道是很好的。听爸妈说,出摊的那个中年男子,大约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学做烧饼了。案台上的擀面杖已经被磨得发亮,有买烧饼的人过来,他就殷勤地招呼:“要甜的还是咸的啊?”有了答案以后——很神奇的——不管有多少人排队等着,他总能记得清楚,然后有条不紊地从面前的糖罐或者葱花罐子里挖出满满一大勺,我还没能看得真切,他就已经把馅料妥妥帖帖地和面皮子融为一体了。方方正正的白面胚子顺着他的掌心打了一个旋,只消一点点清油,就能够紧紧贴着圆桶的内壁,在朗亮的火光里一点点地蒸发掉水分,变得焦香酥脆。
春夏的时候不太遭罪,天亮的早,红色的阳光水润润地落到他的摊子上,我算是他最早的顾客,于是能占着便宜,让他给我多加一勺白砂糖,后来熟悉起来,连烧饼的个头也比别人大一些。到了冬天,公交是最难等的,他就会招呼我去那个大圆桶旁边取暖,我总喜欢探头往里面看,红通通的,但又不很强烈,像是一轮变了颜色的月亮。我缩着脖子听他讲故事,他说他做了大半辈子的烧饼,这门手艺让他养活了全家,供着大儿子上了大学,也能给小儿子买喜欢的鸡腿和游戏机。他黑红色的脸被火光映得亮堂堂的,揉一把鼻子,很自负地跟我说:“我的烧饼就是好吃,只要能做得动,我就还要做。”
刚上高中我就搬了家,很长时间再没去过。去年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特地绕了远路去看他,是一个昏黄的傍晚,他的头发白了很多,我要了一个甜烧饼,他似乎不记得我了,羞涩地朝我笑了下,然后动作麻利地擀面和贴饼。他干这个干了一辈子,面前总是整整齐齐地码着擀好的面皮子,列队给他喝彩似的。他跟我说过,加多少水,用多大的劲,面饼在桶里的时间,都是他试出来的,做了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没停地去琢磨,怎么才能把烧饼做得更好吃。
后来,我读到了季羡林在哥根廷大学的图书馆钻研吐火罗文,读到了沈从文在二丈见方的住处编纂《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甚至读专业相关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手写版本博士论文,很奇怪的,都会想起他。他们有的漂泊万里,有的安居一隅,有的呕心沥血为留存文化燃尽生命,有的穷其一生只为做好一炉烧饼。有区别么?又有什么区别呢。
年初的时候在中央台看了一部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非常偏爱。周末赶论文的空闲里,去看了同名的电影。不是很赞同宣传的时候用的“工匠精神”,用言辞轻易定义一些东西总是不踏实的。他们该是一类人,和做烧饼的大叔一样,天真赤诚,对事物热爱到了痴迷——或许用电影里屈峰老师说的——他们都是以身格物的人。《礼记》里面讲过这样一段话:“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我印象极深。我们在这世界上走一遭,不见得能够做到治国平天下,但总是要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些期待的。许多人跟我抱怨说,哎呀现在的生活真是太没意思了。可是,什么又叫做有意思呢?人这一辈子这么短,能做成一两件事情已经很了不起了。而在这一两件事情中,又真的能有一桩让人求之不得不计回报的东西,那就是很有意思了。
汪曾祺老先生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常。”我们的人生都再寻常不过,可是,对一些事情真诚的热爱,这种草木生长似的钟情,才让平淡变得很有情致。
做人该是一场修行,汪老说过的:“不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