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车记(下)

        虽然迫于无奈要与他分离,但那种失落感不同以往,因为我知道他即将成为我的伙伴,而不是稍作犹豫就会永远失去。也许这就是寄情于物需要小心的地方,一个人如果痴痴地对一件事物付诸感情,那他就要当机立断,因为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后悔到肝肠寸断。

        回到工作的城市两天后,老爸就给我打电话说档案到了。当晚我无数次想象着老爸开着我的车进入车管所,如何拓号,如何测尾气,如何选号牌,又如何在大绿本上印上我的名字。第二天下午,老爸又来电话了,告诉我已经顺利落户,尾气一次过。我兴奋得像个孩子,问他觉得车子开起来怎样。他说底盘很稳,提速也不错,方向盘指向很准。尽管他的回答都在我的意料之内,我还是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我发现,有了这辆车,我与老爸又多了一个话题,这段时间里,我们通电话的次数比以往一年的都多。我们聊车子的性能,聊车子的保养,他总叮嘱我上高速的时候不要开太快,时速110就够了,我总满口答应,但从来都是开到最大限速。老爸开车平稳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连老妈这种易晕车体质都感觉良好,而我的开车风格就偏运动很多,尽管我开得并不快,但地板油和急刹车的操作令车内其他人都肠胃翻滚,女朋友甚至称我为“催吐师”,因此,难免会被抱怨连连。老妈苦口婆心地对我规劝,我总笑着搪塞过去。我知道我能很好地把车开起来,但在马路上,可能我的态度出现了问题,缺了些瞻前顾后的谨慎。也许是这个原因,导致了后来那件十分难受的事情,也让我跟他再次分离。

        有些时光虽然很慢,但耐着性子,也总能过去。进入秋高气爽的十月,我和女朋友的婚期临近了。距离上次见到他也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结婚前的日子是难熬的,因为在工作之余,还需要花很多的精力去准备婚礼的事情,有时我俩都累得精疲力尽,还为此闹了不少情绪。所幸,我们都坚持下来了,我们为结合在一起而高兴,也感受到了组建家庭的压力。在婚期前三天的晚上,我们启程回家。一路上,我们歌唱,欢呼,忘却了身体的疲乏和困倦。在凌晨三点半,我们到了家门口,楼上的灯光还亮着。可能听到了我们的动静,楼上的窗户打开了,老妈探出头来,笑着埋怨我们那么晚才到,然后就下楼来帮我们抬行李。由于奔波了一晚上,我们一沾到枕头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我们仍然开着老爸的车出发去民政局登记。我俩都不太在意仪式感,登记的日期就定在请假回家结婚的第一天,现在回想似乎有点过于随意了。可能是因为接连的奔波,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我们登记完回到家时已经精疲力竭。我推开后门来到屋后,蓝色的身影即刻进入我的视野。他的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有靠近地面的车身有一丝丝棕黄色的痕迹,那是轮胎滚动时掀起的泥巴。我很欣慰他能够载着我的家人在生活中奔跑,助他们一臂之力。老爸还给他做了保养,相信他跑起来更加绰绰有余。我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握着换挡球头,踩下离合后,我重温着他的换挡感觉。他的入档有点生涩,这是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任劳任怨留下的印记,对此我感到抱歉,没有给他最好的整备和恢复。我强忍着困意洗了车,把中控台和座椅上蒙的尘也一一抹去。然后回到屋里,倒头便睡。

        婚礼的很多大小事宜都是由我爸妈帮忙处理的,我很感谢他们。婚礼前一天下午,流水席已经摆好了。朋友们也纷纷过来道喜,我一一安排他们坐下,自己也在其中陪他们聊聊现状,聊聊将来,有些是知心话,有些是瞎调侃,但我们都乐在其中。晚上一起去了KTV,我们乡下有习俗,结婚前那晚必须12点前回到家,所以我提前走了,他们还在那里玩得很晚。

        婚礼当天,我起得很早,洗漱,穿衣,然后在七点半的时候开脸。我朝东而坐,婶子拿一把刮胡刀在我脸上轻轻地刮两下,意味着我从此变成大人,要有担当。我双手递上一个红包给她。然后就下楼准备接亲去了。

        主婚车是叔叔的白色凯美瑞,其他的车是村里人的以及朋友的。老妈为了照顾到村里人,不让人说闲话,把村里所有能叫上的都叫来加入了我的接亲队伍,刚好凑够了她心目中的吉祥数字。于是我的蓝色伙伴便没有机会陪我去迎接我的妻子,他默默地待在屋后的雨棚下,等待着我完成使命后再去陪伴他。

        时辰一到,我们即刻出发,我坐在主婚车的副驾驶上,缓缓而行。那天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就像我在请帖上书写的句子希望的那样。我们穿过树林,绕过市集,进入一个朴素的村子,摆好返程队形,便下了车。我捧着手捧花,后面十几个弟兄尾随,颇有冲锋陷阵的姿态。一路来到妻子家门口,便有第一波阻挡势力在那里等候。我叫伴郎一一发了红包,就顺利地进入到第二个关卡。这道关卡是一楼大厅的门口,那些姐妹在里边反锁了,我们费了不少口舌功夫,才劝得她们开了门。进到里边,楼梯上每一阶都摆了一大杯水,好在我们人多势众,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最终来到妻子的出阁房间外。本来以为还要大费周章,谁知道我一呼喊她的名字,她就叫人开门了,她的姐妹们后来都笑着说她当时太着急嫁给我了。我当时见状,便叫伴郎每个人都发了红包。接下来便到了互戴戒指的环节了,我从盒子里拿出戒指,旁边的朋友一直在催促我说些肉麻的情话,我俩相视而笑,仍然默默地相互戴上,有些朋友拍了视频传到微信群里,那些没能到场的朋友都说那是他们见过的最安静的婚礼。

        我牵着妻子的手,陪她去拜了祖(我在外头候着),然后便一起乘车返程了。路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沐浴在清晨的凉意里,阳光懒懒地洒在远处森林的树梢上,把昨夜的雾气渐渐驱散开来。妻子坐在我的右侧,一路上逢河就往河里扔两枚硬币,寓意吉利。我们一路聊着早上如何穿衣准备,心情如何忐忑,一路轻松地欢笑。试问人生如此幸福愉快的时刻能有几何?

        当婚车转过最后一个熟悉的弯角,便在视野中出现了等待的人群,而等待的人群一看到婚车的队伍,便瞬间活跃涌动起来,像蜂巢里酿蜜的蜂。等到车龙缓缓停下时,我俩推开车门,鞭炮声随之响起。我们在带有硫磺气味的烟雾中穿行,像一起经历世间的变幻。突破烟雾笼罩后,我们上楼来到新房,亲戚朋友们尾随而至,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朋友们趁着妻子还穿着婚纱,便让大家一起拍了些照片。拍照完毕,妻子换了敬酒服,我们就在长辈的引领下来到祖祠拜祖。秋老虎的日头十分毒辣,我们打着伞,却挡不住它刀子似的热。从家到祖祠的路并不远,但一来一回,我已经汗流浃背,加上昨晚睡得少,竟有点晕眩起来,感觉身体的热量直往头上涌,把血液都驱散了。一直坚持到走进屋里,在及时来到的阴凉下,我长长地舒一口气。此时才发现,酒席已散了大半,只剩下几桌亲戚朋友以及帮忙的长辈了。我和妻子倒了些饮料,一一敬了大家。

        直到亲戚们走后,我们又站在了摄影师的镜头前。发小拍几张,同学拍几张,然后老妈说要拍一张全家福,于是家人们自觉地合拢。奶奶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个她心目中盛大的日子里,更是不会在一处待满一分钟。她这里看看,那里逛逛,时而收拾散乱的饮料,时而捡些回收的垃圾。于是乎在大家都齐整整地等待摄影师的闪光灯时,她还伸手去捡落在地上的易拉罐。这时,一只手迅速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扯了回来,她瘦弱的身体经不住这股意料之外的力气,便往后踉跄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随后一声怒吼:“什么时候了还在捡垃圾!”声音是从老妈嘴里发出的。突然,我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朝着老妈大声地吼:“你这样扯她干嘛?”一秒钟后,“她这么老的人,你怎么能这样扯她呢?”声音大到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到,于是原来吵吵嚷嚷的酒席瞬间安静了。随后,老妈看着我,眼睛开始泛红,流出了眼泪。我后悔了,我不应该用这么冲动的方式去责怪她。我试图安慰她,她扭过头去,不让我看见。这时老爸还添油加醋地数落她,她更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转身就往屋里走。爷爷丢下一句“不拍了”,也准备离开,妻子连忙劝他回来。

        我在楼梯口赶上了老妈,看着她充满泪水的眼睛,我的眼眶也开始发酸。我抱着她,用家乡话吃吃地说“对不住”,眼泪就跟着流了下来。“妈,我知道你为了我的事情受累了,我不应该那么大声吼你。”她说她不怪我,只是受不了老爸当着那么多人骂她,加上她自己眼眶浅,太容易流泪。我知道这是她怕我太自责,用来安慰我的话。

        妻子找到了我们,我们跟着她出去拍照。婶婶在一旁不停地帮忙放松气氛。终于,大家勉强撑住,看着摄影师尴尬的面容,完成了全家福的拍摄。于是,在我结婚日子的全家福里,老妈的眼睛泛着红。

        老妈没什么文化,但控制欲很强,脾气也不好,经常说话都是用吼的,家里人心里都清楚,但她为了这个家付出的辛劳大家也看在眼里,所以都让着她。其实我一直都很抗拒她对我生活过多的干涉,也很反感她对着奶奶大声地吼,但她的话并没有太多的恶意。我时常会驳斥她,但一想到她辛辛苦苦培养我和弟弟,且全心全意地为我考虑思量,我又怎么会真发着狠地去恨她呢?

        她自然也不会一直怪我的,但似乎因为这件事情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芥蒂,她觉得我对她的爱比之前少了,就像她觉得老爸对她的感情一样。她以前总说老爸疼我们,不疼她,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儿子大了也跟他爸一样。

        午后,太阳依旧猛烈,空气在持续的加温中变得灼热。亲戚朋友们都各自回去了,我们拖着沉重的身体收拾最后的狼藉。我看见老爸的车停在路边,车身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就像烈日下一堆白色的焰火。我摸了摸口袋,发现车钥匙在我手上,刚才一个朋友帮忙送客人回去后交到我手里的。于是我走向车子,准备把它开回屋里,以躲避烈日的烘烤。

        车子靠右停在一个花圃旁边,左边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水泥路。我只需要往左转一圈,从身后那个支着大红拱门的路口进去,然后再转到屋后的阴凉处就可以了。我打开车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似乎在向我埋怨太阳的恶劣。我连忙打开空调,调到最大风,吹了两分钟后我钻进驾驶位,松了手刹。柔软的座椅,清凉的风,一股困意悄然袭来,只想赶紧把车开回去,然后好好睡一觉。打开左转向灯,我看见对面道路有一辆黑色的奥德赛正迎面驶来,但距离足够,于是我启动车子,开始缓缓往左转弯。可能是我开得太慢,后面的奥德赛竟然已经来到车尾,但我仍慢悠悠地挪动,于是他对我响了两下喇叭。这让我起了反感,似乎更加剧了我脑袋的混沌。终于摆正车身,后面的车便嗖一声从左边超过。我没有停顿,继续左转,当车身即将进入那个大红色的拱门时,突然,我看见一个人开着摩托车高速驶来,他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单手握着车把(油门在右边),左看看右看看,但没有减速,直到距离我五米左右时才开始刹车,并往左打方向试图躲避碰撞。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嘭”的一声伴随着振动从车尾部右侧传来,我的脑袋瞬间“嗡”地一下,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然后紧张地解了安全带下车,却忘记了熄火,车子仍然缓缓地前进,我又连忙钻回车内熄了火,拉了手刹。

        我重新跑到车后,看到那人已经飞出两三米远的地方,他的摩托车侧躺在他后面,周围散了一地的碎片。他捡起手机,我赶紧把他扶到路边树荫下。我的心跳异常地猛烈,似乎随时都能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困意早已烟消云散。他用左手紧握着右手的食指,我看到他的右手食指已经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正不停地从肉里冒出来,浸满了藏有黑色污垢的指甲缝后便沿着手指淌下来,把另一边手也浸湿了。接着我紧张地拉起他的裤管检查他的腿是否受伤,所幸没有伤口,但他却说他的右膝盖很疼,定睛一看,确实淤青了一片,估计是摔倒时重重地撞到了地面。我问他身上还有哪里感觉痛,他上上下下摸了一下,没有说话,我问他为什么不看路,他说我转弯太快了,突然我怒火飙升,向着他大吼:我明明看见你左看看右看看,还单手开车,快撞上了才反应!他反驳道:“我可没有单手开车。”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扭过脸去打电话。我气急败坏,却手足无措。

        此时,家里人都赶过来了,老妈张着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我叫她去拿创可贴。我趁着这个空隙去检查一下他的摩托,看有没贵重的物品需要帮他捡回来,才发现他的车还没有熄火,汽油从油箱的破裂处汩汩地流到水泥地面上。我赶紧熄了火,拔出钥匙,便重新跑回那男人旁边。

        老妈拿来了创可贴,我撕开几片,跟他说无论怎样都好,先止血,然后帮他把受伤的食指包上,这时,鲜血已经把他的双手染红,一直沿着手掌往下流,在手腕的位置失去了附着,便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把他脚下那一小片泥土都染红了。我帮他简单包扎后,发现我的左手除了大拇指,其他四根手指都染到了他的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瞬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担心我的手上有伤口,便赶紧跑到洗手池打开水龙头冲洗,用洗手液洗了一遍,觉得不够干净,又重新挤了洗手液,直到洗完三遍,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回到现场时,老爸已经报了警,同时打电话请他在保险公司的朋友过来帮忙。老妈的眼睛已经涨得通红,尽管她使劲憋住,但泪珠仍然从眼角处滑落下来。妻子闻讯也从楼上下来安慰我,劝我冷静。周围的邻居也渐渐围过来,三三两两地评论着。这时我才开始端详起他来,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留着一头长发,低下头时刘海可以遮住鼻梁,可能懒于梳洗,发丝油腻已经粘成一束束的了,坑洼不平的脸晒得黝黑,干燥泛白的嘴巴四周,胡渣长得参差不齐。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旧T恤,腿上套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已经洗得花白,膝盖处更是磨得破了一个大洞,被污垢染得发黑的纤维无力地垂着。我与他相对无言。一阵风从巷子里刮出来,一暴露在阳光下就失去了原来的清凉,夹带起几颗泥沙打在人的脸上,然后扬长而去,把大红拱门吹得前俯后仰。

        大约过了十分钟,老爸的朋友到了。他看了看现场,询问了案发过程,然后就打电话给保险公司事故组派人来勘察。他问老爸买了什么车险,老爸说没有买到车损险,他“啧”了一声,说道:没有买车损险就麻烦了些。

        那男人的食指一直血流不止,便叫他朋友带他到医院治疗去了。我叫弟弟跟着去看看情况。经过X光诊断,确认那男人的右食指粉碎性骨折。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只剩下车祸现场和大红拱门还在阳光下暴晒。

        我们镇没有交警,由隔壁镇的交警管辖,遇到事故一般需要等半小时。于是我们在一楼大厅坐下休息。老爸朋友长得不高,清瘦清瘦的,一副近视眼镜挡住了凹陷的眼眶。他时不时对我说,开车难免会遇到一些事故,但要懂得吸取教训,以后尽量避免发生这种令人不开心的事情就好,不需要太紧张,还讲了他自己类似的经历来安慰我。我诚恳地点了点头。

正当我们闲聊之际,门外的现场里出现了一位身穿制服的交警。于是我们走出来,交警问当事人在哪,我答应了一声,还说对方已经到医院治疗了。他便叫我拿出驾驶证和行驶证,登记了信息后他便还给了我,然后继续勘察现场。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自从事故发生以来,我竟没有认真看过现场。

        太阳依旧毒辣,老爸的车依旧反射着耀眼的白光,但他的尾部却显得有点暗淡。现场的情况可以很清楚地反应案发的过程:我开着车即将离开行车道,对方开着摩托向我驶来,在离我快五米的时候才开始刹车,但由于速度过快没能刹停,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刹车印,然后便一头撞在了车尾,在油箱盖稍后的位置撞出了一个大坑,还把后保险杠的卡扣碰脱了,之后摩托摔在一旁,人飞出两米多远……正当我向交警述说案发过程的时候,路边停了一辆白色宝马3系GT,接着下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向着我们走来。那男人长得就矮,还有点驼背,剪一板寸头,干瘦干瘦的,脸晒得发黑,却有许多汗斑,整张脸就像一片树荫,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打在地面上,形成一块块的圆形斑点,风吹过来,那些斑点便随风摇曳。女人则长得挺拔,面庞标致,一袭黛绿色的绸缎套装更显得皮肤白皙。那男人说他受朋友委托,过来帮忙处理这个事故的。我主动报上当事人身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问我:“今天办喜事吗?”“我今天结婚。”他笑了一下,露出了常年吸烟导致发黑的牙齿。“原来是新郎官啊,恭喜恭喜!大喜日子里发生这样的事,大家都不开心,你肯定也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情吧。那我就直接说了,你的车买了保险,修车费用保险公司直接赔给你就好了,我朋友受的伤不大不小,你付点医药费,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就看你有没有诚意了。”我明白了他的来意,无非是想我赔钱给他,于是我拒绝了:等交警的判决结果出来再说吧。老爸走过来,对他说:“他把我车撞成这样,我还想他赔点钱给我修车呢!”那人又笑笑,“大车碰小车,没有小车赔钱给大车的。”老爸变得激动起来,“交警判了责任他就得赔!”我拦住老爸,免得他更激动。那男人又出声:“我的工作就是帮公司处理交通事故,我们公司车多人多,每年都有不少事故要处理,这些程序我比你们清楚得多,交给交警处理的话,要等责任书,要上法庭,再快也要十几二十天,时间成本太高,我是担心影响你们用车啊!”我回答道:“我们不着急用车,你无需担心。”“你们不知道他那个人,那就是个废人来的,不干活,只知道喝酒,把他逼急了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他变得有点激动。“你这是威胁我是吗?我才不怕你。”老爸怒怼回去。听到这里,我就更加坚定不能私了了,细细回想,当时似乎在那事故对方身上闻到一股酒味。那男人恼羞成怒,扭头走了,女人也跟着转身离开,没有说一句话。

        交警也过来问我能否私了,我决绝地否定了。他说,如果不愿私了的话他就没权定责(镇里的交警只负责协调),要交由县里的交警来处理了。然后他就打电话给县里,便驾车离开了。过一会,保险公司的现场勘察员到了,拿着相机一顿拍,拍完后向我们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就到医院询问对方情况去了。我们重新回到屋内继续等待。这时我的心情已经完全平复,困意渐渐袭上头来。

        交警从县里到我家门口正常车程要一个小时左右,但我们却等了两个半小时。正当我睡得迷糊,突然听到一声大喊:谁是事故车主?我应声弹起,看见两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老爸起身迎出去了,我揉揉双眼,也起身跟出去。那两个交警都身穿黑色制服,一个长得高大壮实,皮肤红黑红黑的,油光满面,走起路来有点外八,却步步生风。另一个也那般高,只是看起来干瘦些,皮肤白净,颇有些书生气息。高壮的那个交警主要负责询问情况,老爸特意跟他强调了那条摩托车刹车印;高瘦那个则负责拍照和记录,我的驾驶证和行驶证被他查看记录后还扣留了。我跟那交警说明了我转弯的时候是留足距离的,开摩托的男人单手开车,还不看路,才导致的碰撞。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了询问对方情况上。我建议查看行车记录仪,他对我说,你想看就去看吧。于是老爸叫了一个修车的邻居过来帮忙,可惜当时在转弯,在记录仪中只是看到对方一个瞬间,并没有多大的作用。

        最后高壮交警跟我说,情况不是很严重,是不是决定不私了?我坚定地回答:“是的!”于是他给拖车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人便开始把横在路上的摩托抬到拖车上。而老爸的车性能没有损坏,那拖车员一脚把那半开半合的后保险杠踹掉,钻进车里,打着了火。高壮交警对我说,他要去医院看一下对方,待会会通知我到医院抽血。一旁的奶奶听到要抽血,连忙央求交警说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能不能不抽血。我赶紧安慰她,叫她不用担心,但她的眼睛依然露出焦虑的神色。

        正当我们往回走时,交警也动身了。这才发现,此时的太阳已经滑到了西边的树梢上,开始有点发红。事故车辆已被拉走,门前的路面显得异常空荡,风沙打在用来保护现场的树枝上,枝叶被蹂躏地嗦嗦作响。后来广告公司的人过来回收拱门,一停掉鼓风机,大红拱门就开始干瘪萎缩,随后无声地倒塌,扇起一片尘埃,被巷子里刮出的风带走了。

        果然,大概十五分钟后,我接到交警电话,于是跟朋友一起到镇医院。那男人的食指已经做好包扎,右腿膝盖也缠了绷带,在一个妇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幸运的是,交警在医院找到了酒精检测仪,因此不用抽血。我先让对方吹,结果显示没有喝酒,心里的算盘落空,我有点失落。我的检测结果自然也是没有喝酒的,之前过来跟我谈私了的那个瘦男人看到这个结果,估计心里也有点失望,还故意嘲讽我说,结婚大喜日子都不喝酒,太不够意思了。我都不正眼看他一下。

        签了字,交警叫我等两天,自然会有人通知我到县交警大队处理这件事。于是我们都开始返程,在去停车场的路上,那瘦男人又拿耽误用车这个理由劝我私了,我对他说我家有好几辆车,不碍事。他说我父子俩都太嚣张,还说他最擅长处理这种事,我对他大吼:你擅长放屁!他气忿不已,加快了脚步。朋友在旁暗自发笑。

        待我们走到停车场的空地上时,我才认真注意到伤者的妻子,她刚才也陪在她丈夫旁边,但一直没有出声。这是一个黝黑瘦小的农村妇人,两颊布满黑斑,一身廉价的运动服装扮,没有显示活力,反而更突出了她的羸弱。她对我说,她家就在我们邻镇,一个靠海的镇子,家里没什么劳动力,穷困潦倒,出了这件事,只求保险能够帮她支付医药费,同时希望我不要再为难他们。我看到她,心早已软了大半。

        太阳渐渐西落,变得越来越红,已不再刺眼,影子投在地上,像心里黑暗的角落,随后开始变得模糊,似乎要融进黑暗的世界里。

        回到家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家门前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宁静。告别朋友后,我回到家里,家人都纷纷向我询问情况。我告诉他们,只能等交警通知。他们皱起眉头。老妈默不作声,眼睛泛红,这一天对于她来说,内容太多,五味杂陈。我告诉奶奶,去到医院只是吹吹气测酒精,没有抽血,她放心地舒一口气:那就好。忙碌了一天,大家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但是内心却开始悬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去庙里问了神,回来偷偷跟老妈说是因为家里某个过世的老人回到家里来把我吓到了。我假装不明就里,还问她说什么。她不愿意告诉我,说我不需要知道。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便不再追问。

        我心情压抑,胸口似乎郁积着几口闷气,无法释放出来。而且,自从发生事故的那个晚上,我就开始腹泻,那是我有生以来遭受的最严重的腹泻,似乎食物吃到胃里不需要消化就直接被排了出来,以至于我感觉身体虚弱,精神恍惚。真是祸不单行,就像冥冥中所有的灾难都要挤在一起爆发一样,更加剧了压抑的情绪。

        我们一家都在焦虑地等待交警的来电,然而两天过去了,仍然杳无音信。到了第三天,我和妻子早早地回了娘家“行三朝”,老爸当司机,我们俩坐在后面。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坐在他的后座。自从事故发生以来,我恍恍惚惚,竟一时忘记了马六的存在。仔细一想,觉得非常庆幸,因为如果没有他,在这忙乱的几天里,我们的烦恼或许还会更多吧。

        在丈母娘家里没有作过多的停留,我们匆匆又赶回来了,按照惯例我和妻子一下车就直奔我们的新房,途中不能跟别人说一句话,回到房里在床上坐一下,才能出来叫人。这个仪式结束,意味着我们的婚礼真正完成。这本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却因为这个事故把这份愉悦削减了大半,更令我们感到无力的是,我们竟然无法主动去解决这件事情,只能无尽地等待,就像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掉进水里,只能等待旁人来施救。

        正当我因如此被动的状态而焦虑时,突然想起车祸那天下午那个高壮交警曾经打过一个电话通知我到医院进行酒精测试,于是我翻了那天的通话记录,找到一个陌生电话并回拨过去,这是一次幸运的尝试,接电话的是一个与我的印象匹配的声音,我表明身份,他便叫我直接到县交警大队办公室找一位姓林的警官。我道了谢,挂了电话,暗自庆幸我主动去询问,否则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家人的焦虑终于等到了发泄口,都催我赶紧去看看情况。

        于是即刻启程,可惜到了交警大队时已是中午,只有等交警上班。办公室门前写着上班时间是下午两点,我们等到两点二十,才看到陆陆续续有人打开办公室的门,上前询问,又被告知要去开会,于是一直等到三点,才能表明来意。无奈的是,负责我这个案子的林警官还在会议室,接待我的是同一办公室的年轻警官,他把档案袋打开,订上我带来的车辆保险单,然后拿出一张案情分析图给我。我看到那张纸上用简单的几个箭头引线来还原案发经过,觉得太过随意,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分析资料,他说没有了。然后我问他接下来应该怎样处理,他大概问了一下对方的情况,接着对我说可以叫对方过来一起谈谈,当时我就想到了那个满脸汗斑的男人,于是打了电话给他,恰巧他在市区,半小时之后他就到了交警大队。我们一起走进刚才那个办公室,这时负责这个案子的林警官回来了。林警官显然比刚才那个警官年龄大些,一张脸晒成了红色,留着八字须,颇有些威严。我们向他表明情况后,他突然发飙:谁叫你们来的?我有点诧异,跟他说是坐在后面那位年轻警官叫我们过来谈的。说着我们看向那个警官,谁知他却表现出一脸无辜,摊手说:我没有叫你来啊!我顿时语塞,只能笑着摇摇头。林警官朝他的办公桌走去,嘴里念着:那个傻子。他打开了放在办公桌上的档案袋,抽出了那张案情分析图,扫了一眼,大声地说:你负主要责任。我反驳了他,说我转弯时有留足距离的,对方开摩托不看路,还单手开车,还超速,还无证驾驶。他把分析图拍在桌面上,再次大声说:你转弯是这次事故的直接原因,你就是要负主要责任。我冷笑了一下,被他发现了,他问我笑什么,我没回答,只是笑。然后我问他责任书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他说伤者还在住院,必须要等到他出院,才能出责任书。说完向我摆摆手,叫我出去。我把怒气憋在心里,头也不回地走出那个办公室。来到门前的空地上,我想跟那个汗斑男谈一下处理这件事情的可能性。他却说他认识大队里什么队长,又认识市里什么部长,只不过看在我年轻,不想用这种手段;又说他认识多少放高利贷的人,认识什么黑道的混混……老爸看不过眼,怼了他一下:我把我认识的人说出来,你会害怕到毛都掉了。我拦住老爸,推着他走开。汗斑男恼羞成怒,转身走了。我们便也无趣地返程。途中老爸说,县里的交警都是些退役的老兵,或者走后门买的,没什么文化,以前的套路是两边通吃,现在管得严了些,不敢受贿了。我补充道:但是办事效率仍旧低下。

        又过了两天,我的假期即将结束了,老爸又寻思着能不能请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一起到交警大队去催促他们完成责任书,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工作的城市,后续的事情交由老爸处理。于是我重新调整语气打了电话给汗斑男,约他到交警大队,他出乎意料地情绪平稳地答应了。老爸还叫上了一个县里的亲戚,那亲戚一见到汗斑男就递烟点火,问他老家哪里,姓啥名啥。他俩是同一个镇子隔壁村的,亲戚又提到了家里面一位退休老干部,问他认不认识,汗斑男连忙说认识(也不知道是真认识还是假认识),点头不已。这种对话显然不适合老爸和我,我俩木讷在一旁,格格不入。尽管这次气氛舒缓很多,但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未能到场,林警官也甩下同样的那句话:伤者没出院,责任书出不来。因此,这次会谈自然又是无功而返。

        我打了电话给伤者,问他伤情如何,他似乎猜到了我要问他什么时候出院,便直截了当地说医生要他继续住院观察。我无计可施,只能劝他好好养伤。于是我和妻子决定回到工作的城市。

        第二天下午,爸妈送我们到县城,我们坐顺风车出发了。这是我与他的第二次分离,而我心里明白,这次分离的时间间隔将会是三个月,直到春节。我放下车窗跟父母挥手,远远看见我的蓝色伙伴停在一个角落,无声地向我告别。其实即使他在我身边,我也开得不多,因为住处周围的车辆很多,而免费的车位很少,经济拮据迫使我不得不想方设法把车钻进免费的空隙里。每次开出来,都祈祷车位不要被别人占去,而实际往往不遂人愿,于是回来时就在停车场门口等,一直等到有人开出来再去侵占别人的位置。如此反复。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愿意他待在我身边,因为当我骑着小电驴上下班时,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到那熟悉的一抹蓝色,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而愉悦。

        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回到那个小小的居室,疲惫不堪。早上去上班,带着郁闷的心情以及昨夜的疲劳,周围的人都看出来我状态不佳,领导也看出端倪,他问我婚礼如何,我便把情况都告诉了他,但说到一半时,他接了电话,然后转身离去了,剩下我站在原地,把嘴上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虽然已经投入工作,但注意力的转移并不能减弱我的焦虑。老妈隔三差五地打电话过来,她说她想着那件事,吃又吃不下,睡又睡不着,感觉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她不敢问老爸,只能问我,又埋怨我结婚当天对她大吼,她憋不住流了眼泪,才导致我运气不好,遇到了这些不顺心的事。我无力地安慰她,劝她不要乱想。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有一天,保险公司的人打电话给老爸说对方已经出院了。我也赶紧打电话过去确认,对方说他已经出院两天了,虽然腿还是疼,但是已经无力支付医药费,只能出院,自行找中医敷药。我劝他在家好好休息,然后联系了汗斑男,最终同意大家再次到交警大队处理后续事宜。当天下午,老爸就开着我的马六到了交警大队,汗斑男也到了,交警虽然没有出责任书,但是林警官跟他们说责任大概是三七,自然我方七对方三,但考虑到住院将近二十天,花了一大笔医药费,即便是自付三成,对于对方的经济状况来说都是很大的压力。权衡之后,对方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我方认全责,这样保险公司就可以帮他们全额支付医药费,他们再赔我们修车费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老爸也欣然同意。电话里,老爸这样跟我说:看到他确实很穷,我们就认了全责吧,他就不用掏太多钱了,明年买车险的时候贵些也没关系。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觉心中的石头落下了,呼吸也变得通畅,整个人开始精神起来。刚挂电话,老妈就打了进来,说老爸去了那么久,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打个电话回去告诉她。于是我一五一十告诉她,她长舒一口气,把这大半个月的压力都释放出来,在电话这头都能感受到她的兴奋。但她似乎有点怨老爸没亲口告诉她,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她自己的手机欠费了,老爸打了很多次都没能打进去,而她自己都是用家里的座机,也没发觉……

        老爸跟对方谈妥后,当时就把车从交警大队里面开了回来,放在邻居的修理厂整修。然后再乘大巴到交警大队,把我的马六开回来。当晚,我再次打了电话给对方,劝他在家好好养伤。然后又打了电话给汗斑男,为我之前的态度跟他道了歉,并且感谢他帮忙处理这件事情。过了几天,老爸去签了理赔单,这件事情就算到此结束了。

        转眼到了春节假期,我和妻子带了许多行李,此时甚是想念我的蓝色伙伴,无奈他不在身边,但转念一想,只要半天时间,跨过这四百多公里,我就能再次与他会面,如此,心情竟变得大好,即便后来一路上严重堵车,开开停停,也没能消磨我的兴奋之情。回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比预期晚了五个小时,老妈高兴地招呼我们进屋,大吃一顿后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后屋,推开门,打开灯,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安静地停在那里,身后是两条由泥巴筑成的车轮印。他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身上蒙了一层尘埃,等待我用手轻轻为他拂去。

        第二天大早,我就把车挪到空地上,接上水管,稀里哗啦的,里里外外都洗得干干净净,他立马变得精神起来,细长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晚上,我开着车出去与朋友们碰面,虽然我已经拥有他半年了,但由于遇到了这么多的意外情况,我的朋友们都没见过他。他们调侃我的车跟新车一样,“还是大掀背哦!”也许他们无心,但我却听出了嘲笑的味道。后来随着我认识了更多的车,渐渐对旅行车优美的身形产生了好感,同时也对车的性能有了更多的向往。我本以为有这么一个蓝色伙伴足矣,但不知不觉中目标竟变成了“蓝天白云”。这就像在生活里,随着我们有了新的际遇,交了新的朋友,而那些与我们一起度过青葱岁月的老朋友们,我们又该以何种心态去对待呢?

        后来新冠疫情爆发,复工延期了,每当我们在家里闷得心烦时,便开着马六到海边吹吹风。直到疫情出现好转,复工通知下来了,我们把准备的蔬菜瓜果塞满车厢,挥别家人,再次踏上背井离乡的道路。而在这人心惶惶的世道里,有了这位伙伴的护航,我们觉得十分安心。

      也许是时候要决定,不能出卖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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