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
我念着阿圆阿圆,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挥着。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医院,在苍松翠柏间。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我心上又绽出几个血泡,添了几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阿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妈妈的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均匀地跳动。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
这几段是写杨绛的女儿阿瑗旧病复发,病重住院之时,杨绛每每见到女儿饱受病痛,心中不忍,心上绽出一个个血泡,如同一只只饱含热泪的眼睛。
摘录的第一段中,“小小的白手”是阿瑗的手,阿瑗旧病复发,坐车去医院时,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顾挥手”,这只手便一路随着杨绛,去告诉钱锺书女儿生病,又一路陪着杨绛一直到阿瑗的医院去看望。可以想见,自从女儿坐着车去往医院,杨绛这颗母亲的心也一路追随着女儿前去了,以至于女儿那小小的白手仿佛一直在眼前挥着。
随后,从阿瑗住院到病逝的日子里,杨绛的心头上便常常绽出一只只包含热泪的眼睛。
杨绛心上第一次绽出一个血泡,是在女儿病房听到隔壁的人在说阿瑗“她很坚强。真坚强。只是她一直惦记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泪”,杨绛听了,心上便给“捅了一下”,绽出了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第二次绽出血泡,是杨绛的“梦”夜晚到了阿瑗的病房,阿瑗正在和丈夫“老伟”通电话,说到自己梦到了母亲,梦中担心梦是假的,闻不到香味才确定真的是妈妈,结果睁开眼,原来没有妈妈——是在做梦。杨绛听到了,心上便“添了几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想到自己的女儿孤零零在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也没有,而杨绛自己的梦又是无能的——杨绛这样责怪自己的无能,抚摸一下女儿,女儿也不能感受得到。
随着女儿阿瑗病重,杨绛开始连连做噩梦。“梦”中,阿瑗渐渐不能进食,“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用水一勺一勺地润她的嘴。看到虚弱病重的女儿这般境况,杨绛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包含热泪的眼睛”。杨绛没有片言直接写自己内心如何心疼女儿、如何自责,接连绽放出的饱含热泪的眼睛便将所有这些难言之痛表达出来。
饱含热泪的眼睛再一次出现,便是女儿阿瑗“梦”中前来道别的时候了。阿瑗笑眯眯地出现在钱锺书与杨绛面前,说自己“完全好了”,锺书却一直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三里河(杨绛一家三口的寓所所在处)不是她的家,西石槽(阿瑗与丈夫的寓所所在处)也不是她的家,钱锺书只叫她“回到自己家里去”,阿瑗“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说道,“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随后阿瑗在光天化日之下便消失了,杨绛终于省悟女儿的离去,“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心上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这段的后面,热泪挣裂了杨绛的胸腔,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掉落出来,寒风灌进了她胸口的窟窿,杨绛痛不可忍,又蹲下来将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塞回自己的胸口,踉踉跄跄地回到客栈。这客栈对应着现实中的家,杨绛在医院得知女儿逝世的消息,走回家的这一路,寒风是怎样灌进她撕裂的胸口,又是怎样将流满热泪热血的心按住在心头,这一段的描述中,竟然如此清晰地进行了描写:手撑在树上,头枕在手上,蹲下,塞回去,一手抓紧裂口,一手压在上面护着,奔回客栈,跨进门,甚至还如此清淡地加了一句“店家正要上闩”。时隔多年回忆丧女之痛,恍然如梦,强忍的悲痛都付诸细节之处的轻描淡写。
摘录: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锺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我自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把胸中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得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这段是杨绛在阿瑗逝世后,去看望钱锺书时,提起阿瑗,锺书黯然,心中也在流泪。女儿离去,只有老伴相依,而锺书也卧病在床,锺书不仅思念痛惜女儿阿瑗,也心疼着孤苦的杨绛。舐犊之情,离愁别绪,与两位老人的相依相偎,在这段都表达了出来。
摘录: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经历人间风风雨雨悲欢离合,人间依旧值得的,大概就是与你一同看夕阳。他故意慢慢儿走,把离别拉长。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我也算不清。只是走得越远,越怕从此不见。这些句子,细细读来,百转千回。
摘录:
我急着往上爬,想寻河里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对岸也是河,河里飘荡着一只小船,一会儿给山石挡住,又看不见了。
我眼前一片昏暗,耳里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山里没有路,我在乱石间拼命攀登,想爬向高处,又不敢远离水声。我摸到石头,就双手扳住了往上跨两步;摸到树干,就抱住了歇下喘口气。风很寒冷,但是我穿戴得很厚,又不停地在使劲。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时间是漫长的。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我都模糊了。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锺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他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
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
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
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者那个小点。我自己问自己:山上的石头,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望夫石”?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我只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地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
这是钱锺书也离世后,杨绛一人留在“梦”中,想要变成望夫石而不能,最后只能变成一片黄叶,被旋风卷入风中。到这里,《我们仨》的第二部分也结束了。原来客栈便是她在三里河的家,只是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客栈了,归途在何处,从此只能独自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