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母亲再三交代,凡事小心!可还是发生了两件对我影响深远的事情。第一件事:由于我的好奇心太重,一个人蹲在角落把当年春节家里放剩下的鞭炮里的火药全拆出来铺在纸上,点燃,好大一阵儿火烟,结果是自己把自己毁容了。第二件事:正面遭遇“露体”事件,见识了方圆百里赫赫大名的老流氓神功。
那天,我和同村的几个丫头片子们在村里的水井旁洗衣服。四五个围成一堆,叽叽喳喳的天南地北。正当我们聊得兴起时,忽然听到一阵水流声,然后就听到蹲在我对面的燕子抬头大声尖叫,我一回头,只见一个比我爷爷还要老的老头,裤子退到脚踝处,挺着身子,翘着那根二棒子在我们身后小便,一边还用手不停的摸自己。我们一群丫头吓得哇哇直叫,扔下衣服四处逃窜各找各妈,年纪小的一个好像还被吓哭了。那老头轻狂的笑声穿透了初春沉闷的空气,一直在耳旁嗡嗡作响。
这件事情之后,我才真正在心里把这个赵老头贴上了“老流氓”的标签。以前听母亲和同村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讲老流氓怎么耍流氓权当听个故事,听过了也就忘了,自己经历过才知道故事都是事故的后续,那种感受,又气又愤,又羞又辱,窝在胸口成一团火。花样年华似懂非懂,这种羞辱感曾伴随了我好长一段时光,一看到皮肤黑黑的男人就会想起那根二棒子张狂的景象。
这之后,更是听说了老流氓的很多流氓事,也断断续续的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
老流氓本姓赵,人称赵老鬼,但妇女群体的接头暗号统称他为“老流氓”。是个土生土长的白村人,听说他是个抗美援朝时的逃兵,当年领了参军的物资和补贴,部队行径到一半路程,他就装病一路摸索着溜回家了,还偷了部队好些手雷和子弹。这事后来不知道是怎么交代的,年代久远很多版本也无从考证,但听我奶奶说,他确确实实就是在那时把他父亲留下的小茅屋修葺了一番,成了两层的砖木结构的屋子。和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却在这之后不久就离开人世了。从此他就一直一个人一栋屋生活到现在,被岁月熬成了一个老了的流氓。
赵老头没有正当职业,加上“逃兵”的名气太响亮,附近工厂也不愿意接受他。直到后来天然气(煤气)开始普及后,村里进驻了一个煤气大公司,煤气老板还出钱修了村里的第一条水泥路,造了一个大公厕,老流氓在村长的安排下干上了清洁公厕的活。怎么着也是一条活路嘛,每月几百块钱还能让他偶尔喝上几盅。
在我初中临近毕业时,一直自娱自乐的赵老头干了一票大的,被抓进去了。
最靠谱的说法是,事发当天清晨,山后村里的一个新媳妇赶脚路过我们村,内急,看见村里有个公厕,就进去解手。没想到当时是早上6点钟前后,正是赵老头清扫公厕的时间。他提着扫把水桶一进去,好家伙,如花美眷白花花的屁股,没忍住,摸了一把,那个新媳妇提上裤子哭了一路,人丈夫当然不肯了,急红着眼提着拳头找到了老流氓狠狠的揍了一顿,还报警了。
就这样,老流氓被呜呜叫的警车带走了。
(本村人因为知晓老流氓的习性,不管是上厕所还是倒马桶都是避开他早6点晚6点的清扫时间的。结果那新媳妇踩了一个“大地雷”)
然而,可气的是,没过几天,赵老头又啥事没有的回来了。
自从遭遇过“露体”事件后,我私心里希望他就这样被警车带走别回来了。他成了一根扎在我记忆深处的刺,想起就会隐隐作痛,拔却无处拔起。大人们只会叮嘱说要远离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派出所无奈,一个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事发时赵老头已经75高龄了),要赔偿没有,量刑也达不到,关久了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连个能通知的家人也没有。更甚的是,赵老头一口咬定说自己喝了酒迷迷糊糊错把屁股当成了水瓢了。
对方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新娶的媳妇被这么白白的摸了屁股,实在不解气,就把赵老头家砸了一通,临走一脚踹倒了他摇摇欲坠的大木门。
他找了一张草席挂起来,成了村里最有特色的门。
初中毕业之后,一直外出求学,很少回家。逢年过节讲白搭时也还能常常听到有关赵老头的事,什么偷看西家婆娘洗澡了,抢了东家娃儿的吃食了,拔了别人家地里的菜那是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天天有人骂骂咧咧咒他死,他却应着那句“坏人活千年”一直苟延残喘。
我奶奶前几年生大病,去了。出丧忙了很多天,他每天饭点准时出现。那时他走路已经不是很灵光了,眼神呆滞,听说期间中风过一次,村里老人协会出了钱医的。
去年暑假带着孩子回母亲家度假时,我都快认不出他了。照着以前奶奶的描述,估算着他应该90多了吧。由于常年有一顿没一顿的,瘦的皮包骨头。对于赵老头,也没有人愿意去献爱心,可能是怕侮辱了自己的心吧。他总是穿着那件很破旧的老中山装,衣服边沿都已经磨成一条条的,拄着一根下面有四个角的不锈钢拐杖,一步一拖的从我面前走过。这就是曾经那个翘着二棒子哈哈笑的老流氓吗?
人在时间面前都是卑微渺小的。
2016年的春节,是在母亲家过的。
正月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正月初二,赵老头去了。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木板床上,嘴里还有些米饭渣渣没来得及咽下去。内行的老人谈论说,这口米饭是赵老头故意不咽完的,想留着下辈子能好吃好喝。不知道赵老头能不能如愿,流氓含再多米饭也是无济于事的吧?
这都还不算大事。
就在村长和老人协会的工作人员准备安排赵老头遗体火化的时候,曾经与赵老头相邻而居的一位老奶出来说话了,丧事得找着他儿子来办,旁人如此这般使不得。
他还有儿子?这无疑是个大爆炸的新闻,人们当然不信,但老奶说得有板有眼,还说当年他媳妇月子里闷闷头疼,半夜还来喊过老奶包过头巾,煮过姜汤红枣,孩子落地才个把月,得了一场肺炎,之后不知怎么的就被赵老头赶出了家门。后来就未再见过了。
至于这娘俩后来如何,不晓得!
听着挺像赵老头的为人的,我心底想着。
人死为大,村干部和老人会的同志商量后,决定照着老奶提供的线索找找看,能找着他自己的后人来料理后事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就算找不到努力过了求个心安吧。毕竟说话的老奶虽然年纪很大了,但人一直都挺清灵的一个,也从没办过糊涂事糊过人。
前前后后大概有个十来天吧,对方娘俩总算都找到了,听说生活得也还不错,比赵老头强多了去,对方听了赵老头的事情后,同意来料理。
元宵节后的第二天,已经过了晌午,村长家的五菱小面包车才风尘仆仆的在村老人活动室门口停下来,村长先下来,扶下来一位高高个的老人,然后老人回身搀扶下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已经很大年纪了,个子不高,伛偻着背,齐耳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看的出用心的梳理过,耳旁还用黑色的发夹把碎发夹好,虽然很瘦小的样子,但精神气挺好,下车缓了缓神后竟然示意旁人不要搀扶,她要自己走。
围观的人群已经咋咋呼呼的开始讨论开了,想不到天诛诛的赵老头竟然还真的有过媳妇和儿子。
遗体装棺去火化的那天凌晨,村里每家都来了一两人送行,赵老太因为年纪太大无法跟去火葬场,她坐在赵老头曾经坐过的门口,穿一身乌黑的衣服,与浓密的夜色融为一体,口中唱着不知名的歌还是曲抑或是戏也可能是无言的呜咽吧,声声犀利句句悲戚。儿子披麻戴孝在村长的主持下完成着该有的孝道。赵老头的丧事办理得风风光光,物件仪式一样也没有落下。村长可能是碍着赵老太和他儿子的面儿吧,听说过程中三不五时的垫了不少钱。
对于赵老头来说,这该是他一辈子最好的结局吧。真真实实的娘儿俩可比那一口含着的米饭管用多了。真不知道他上辈子是否修行了这份福分。
赵老头的后事算办妥了。
然而赵老头的故事却还没有完。
赵老太娘儿俩准备回去的前一天,他儿子设席感谢村长和帮忙的村民们。摆了三桌,就在老年活动室那个大门口,酒菜很家常,是村里的大厨操刀的,大家都很兴致高昂,有一种仿佛办妥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后才有的轻松和喜悦。
席毕,村长烧水泡茶,请娘儿俩在老年活动室聊家常,老太太提了一个请求,让村长把赵老头的旧宅卖了。
村长愣了愣,说留着吧,留着你们想来了可以来看看,好歹也是个家。
“不来了!以后也没机会来了!”
“怎么会呢,您老是要活过100岁的,这不还有老赵的儿子、孙子、元孙子……”
老赵儿子在旁边礼貌的笑笑,不言语意见,似乎他一早知道了母亲的想法了,他也是同意卖了旧宅。(听说老赵儿子自己已经都是做爷爷的人了,膝下孙子孙女成群)他本人话不多,瘦瘦高高的个,谦恭大方,老太太教导得很好,孤儿寡母的也不知道当年如何挺过来的。
老太太沉吟了好久,嗫嚅着嘴唇,终于说了一句,却如晴天霹雳,炸蒙了在场的人
“其实我娃不是老赵的儿啊!”
儿子伸手握住了母亲干干的,小小的手,母亲却用另一只覆住了他的手。“这两天,我在这里听闻了不少老赵的事情,我知道他在村里不讨好,也干了很多坏事,但你们得原谅他啊!他也不容易,他是个好人!”
好人?这可不见得吧,我想当时肯定有很多人会和我心里一般想法。
“我都快90了,黄土都要埋脖子了,以后也没有机会再来这里和大家伙说上话,咳……年轻的时候啊,过不去的坎,看重的脸面,现在说来,什么都不算了……”这两天也操劳了,老太说了这么说,已经气喘吁吁了。儿子有点舍不得,一直帮着母亲顺着胸口。
接下去的故事有点长,老太太断断续续的讲了两个多小时,中间喝水后休息了一阵,儿子还给母亲垫讲了一段,看样子儿子很熟悉母亲曾经的故事。
我听得事情过去快一年了,我也尽量还原老太太讲的故事吧。
“我17岁那年,正好是新中国成立,当时时局未稳学堂散乱,父亲就请了一个外乡教书先生每天上午来教我们姐弟几人识字。请先生这件事当时还是地下式的,先生也不领工资,就是三不五时的从我母亲手中接些腊肉蔬菜而已。那是个才华横溢却郁郁不得志的青年,我因为倾慕他满腹的诗书而芳心暗许。
没多久,我们俩便偷偷的好上了,当我发现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才知道他老婆也大着肚子快要临盆了。教书先生愿意停妻娶我,却被她老婆要挟要把事情闹大然后一尸两命。这让我们很崩溃了。那时我已经怀孕2个月了,母亲权衡再三,为了不影响当时父亲的仕途,不影响其他姐弟的婚嫁名声,趁着还未有人知,偷偷的托人在T县的白村找了户人家,说把我嫁过去,就这样匆匆的和我断了母女情分。
我自知已许不上好人家,但老赵的境况还是让我抽了口凉气。我的母亲分明已不准备给我留活路了,只给我带了一筐馒头和几件衣服。活不了了就不活吧,反正我当时心如死灰,一心想着寻短见一了百了的。
我在老赵家的床上躺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未出过一次门,未说过一句话,晚上就在床上躺着,白天就在床上坐着,行死走肉般的活着。这期间,老赵忙前忙后的伺候我,饭都是端到床上给我,我只要愿意接过去吃,他就高兴得跟个孩子般。
直到有一天早晨,阳光斜斜的从窗户透进来,我似有似无的感受到胎动,很细微的动。那一刻我才惊觉,自己是快要做母亲的人,我有自己的责任去守护他。我第一次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也冲着我讨好的笑,我觉得生活,也并没有走投无路。
我决定好好的活下去,把孩子抚养成人。赵老头一直没有问过我孩子是谁的,只是尽力的对我好。我很少出门,怕别人问起我,后来干脆就不出门了。
孩子生下来了,月子里都是老赵在照顾我。我本来打算就这样和他过一辈子了,没有想到还没出月子,李生找来了(李生就是那个教书先生),说我失踪后没多久,老婆在生产的时候大出血没抢救回来,真的造成了一尸两命的结局。李生在料理完后事后就一直找寻我。
他让我跟他走。老赵把他推出了门。
老赵说,只要我愿意在这个家,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孩子,掏心掏肺的对我好。我知道他能做到。
但我做不到。
出了月子没多久,李生就把我接走了……,我当时也担心过他,但没有想到对他的打击会这么大。没有老赵这世上也没有我们娘儿俩……”
几个月后,村长把赵老头的房子卖了5万6千元钱,应老太太的要求,除去了村长自己在赵老头丧礼中垫付的4千多元钱,之前中风看病康复的钱差不多万把块也还给了老人会里,还留出了2千元用来办理赵老头头一年的祭奠仪式,其他的全部用来修葺村里的庙宇。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七情六欲无人逃脱,每一个赶路的人心里都会隐隐的藏着一个结,有些人选择逃避,有些人选择埋藏,有些人选择遗忘,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好好打开它的机会,一不小心,就缠乱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