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旷的野外,看不到房子,看不到树木,甚至连一根草也见不到,天和地连成了白茫茫一片,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
女人个头不高,孤零零地站在风雪中,大红的头巾包裹着脑袋,只露出两只没神的眼睛。女人的身边,是一串凌乱的脚印。
“妈妈,妈妈,不要丢下我!”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哭喊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二丫,欢欢,你在哪?妈妈在这里!”女人伸开双臂,大声焦急地呼喊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小,雪花慢慢地盖住了女人身后的脚印。
风扯飞了女人的红头巾,一直飘,飘......
我看到了女人眼窝中流淌的泪水,我伸出手去,可怎么也够不着女人。
“花,不找了,咱回去行不行?”我哭了,我怎么哭了?我怎么会哭呢?花,又是谁?
(2)
凌晨4点半,我被一阵急促的闹铃声惊醒。昏暗的灯光下,1994年1月20日,农历腊月初九,大寒,日历上的字很显眼,墙壁上糊着的报纸已经泛黄,灶台上冒着热气,女人正往碗里舀着稀粥。我揉了揉发胀的脑门,这是哪?
是哪?还不是你自己租的房子,快点了,晚了就赶不上去市里的班车了,快,趁热喝了。女人嘟囔着,把筷子递到了我手里。
女人穿好衣服,系上了大红的头巾,抱起睡得正香的孩子,在她幼小的脸蛋上亲了又亲,女人的眼眶里蓄满泪水。
难道是我失忆了?看来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明明只喝了一罐啤酒,然后在什么国际酒店的吧台前倒了下去,眼下的情景,和昨晚怎么也连不到一块。这是哪?
哪,哪?张家港的乡下,一天到晚就知道喝、喝、喝!咋不喝死你!还磨蹭啥?走了。女人抱着孩子,不停地催促。
这是我的女人?看、看、看,天天看,浑身上下,哪个毛孔你没看过,还没看够?女人噗嗤笑了,眼角闪着莹莹的泪光,我嘿嘿了两声,以掩饰内心的狐疑和尴尬。看来,自己真的失忆了。
门外,雪花飞舞,江南也会飘雪?我接过孩子,这是要去哪?
女人锁好门,并不回答我。我跟在女人身后,谁也不说话,脚踩在雪地上,“咔咔”作响。路灯比屋里15瓦的灯泡还暗,我紧紧地跟着女人长长的影子,生怕丢了。
车站人不多,女人的二哥和二嫂先到了。“这孩子是前世修了的,以后在城里享福了。”二嫂接过孩子,二哥掐掉手中的烟,粗糙的大手在孩子脸蛋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二丫还没个名字呢,也不晓得这辈子能不能再见了?”女人哽咽着。
“这孩子不闹,也爱笑,既然她姐姐叫乐乐,她就叫欢欢吧。”二哥接了话茬。
“欢欢好,喜庆。”女人喃喃自语。
什么,要把孩子送人?我不明白,这么可爱的孩子为啥要送人?
“你反悔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天天嚷着要送人,这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人家,你又不让送了,你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家男的是学校的干部,女的是税务部门的会计,都是铁饭碗,孩子到了他们家,就是掉进了蜜罐里了。”二嫂连珠炮般说了一大堆。
“别听他的,昨晚酒喝多了,到现在还没醒呢。”孩子醒了,真的不哭也不闹,女人解开棉衣,露出白白的胸脯,“欢欢,吃吧,多吃点,以后妈妈不在身边,你就吃不上妈妈的奶了。”
我不敢再搭话。
(3)
城里男人不苟言笑,长相帅气,他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皮鞋擦得锃亮。
城里女人挨着她男人坐着,“你们放心好了,我们家人一定会把我们的沈钰雯当成手心里的宝的。”城里女人灿烂地笑着,连二丫的大名都起好了,蛮好的,一点不像农村人把女儿叫什么凤啊香的,到底是有文化的,品味就是不一样。
菜是他们早点好了的,一会工夫就都上了桌。“吃,吃,你们走了远路的,一定饿了。”
女人和二嫂他们并没有怎么动菜,是的,乡下人哪能穷极呼呼,被城里人看不起,我也就跟着他们,吃了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一小碗米饭。
沈老师夫妇接过孩子,“为了钰雯的健康成长,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了,以后我们就不再联系了,我们打算等孩子稍大一点,就搬去苏州,那里的条件毕竟要比小县城强得多。”沈老师开了口,说话间会计往女人的怀里塞了个厚厚的信封。
女人捏了捏,并没有打开,随手就塞进了孩子的襁褓中,“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女人别过头来,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女人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臂上,热热的。
(4)
雪没有停,只是比早晨出门的时候小了些。
回到出租屋已是晚上,女人把早晨剩下的稀粥热了热,就着萝卜干,将就着吃了晚饭。女人大概是累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从门口的地上捡起张纸片,上面手写着:岳母病,速归。
“喂,家里来电报了。”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女人。
女人头也没抬,“还能是啥,大队让我们回去,再不回去,又要跟上次一样,不光把你爸妈弄过去,还有我爸我妈都得弄过去受刑。”
女人见我还傻傻地站着,“过来,跟你说说话。”
我在离女人一个身体的位置半躺着,房间里确实是太冷了,女人挤过来,我吓了一跳,往边上挪了挪。
“死鬼,怎么了,真的喝坏了脑子了?”女人头枕在我的腋窝处,雪白的手臂搭到了我的肚子上,一股淡淡的体香窜进了我的鼻子。
老头和老太太,(我不敢确定这是谁的父母)一人顶个水盆,大冷天的只穿着背心和裤衩,电风扇在背后“呼呼”地响着,“说,还是不说,你儿媳妇藏到哪了?不说是吧,来,往这两个老不死的身上泼凉水!”大队部的一间空房里,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半大小伙子正在审人。一个是支书家的小舅子,一个是村长家的侄子,两个孩子勉强初中念完,托了关系去了乡里的计生办,他们两个因为点子多,手段狠,很是得到领导的器重,不管哪个庄上有多难啃的骨头,只要他们双煞一到,没有解决不了的。
“是不是很吓人。孩子送走了,咱也就不再有这些顾虑了。明早咱就回。好几年了,也没在家好好过个年,这次,能好好陪陪乐乐,好好陪陪父母,过个安逸的年了。”女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说的这些,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实话实说。
“你啊,让我咋说你好,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也不知道我们家二丫这会会不会想妈妈了?肚子饿了没有?会不会哭?”女人紧紧地箍住我的腰,我的心“砰砰”地跳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顶棚,15瓦的灯泡忽明忽暗,一定是电压不正常。
我不敢闭眼,害怕一闭眼,明天醒过来又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
“爸,妈,花不孝,连累你们了,可我没办法,我会生个儿子的,我不能让孩子她爸家绝了后。”女人说梦话的样子很滑稽也很可爱。
花,多好的名字,三十出头的女人,岁月斑驳的痕迹仍然掩盖不住她淡淡的美,我不敢扰了她的梦境,轻轻地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滴。
我究竟是谁?明天要回的那个家又在哪里?
(5)
半夜三更的,这是要去哪?外面的雪依然很大,怪了,晚上不是小了的吗?女人不说话,我跟着她的红头巾往前走。
“妈妈,妈妈,不要丢下我!”一个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是二丫,是欢欢!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
雪,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女人的红头巾飞了起来,像一团火,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