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
女子企盼神情顿时垮塌,百口莫辩道:“我是要穿衣服!你这样直勾勾盯着,我,我怎穿呐!”
她一袭红布实乃烈火般红裙,边说边有意展示空闲那手,仅自布角探开条缝,一双银靴便撞进他眼。东华片刻迟疑,对方终忍无可忍地径自背身,随风漾起窸窣摩擦的衣料声。月光因她屈膝滑落向拱桥似的脊弧,只见松垮布领或上或下间乍泄柔白裸肤,然一晃神又已覆实肩颈、臂膀等勾连部位,腰际缠紧后,逐渐描勒裙袂翩跹的模样。
“……回去定先学个快速穿衣的法诀,真是丢死狐狸了……”她急吼吼蹬靴,隐约还嘟哝。
从那人袒露背部开始,东华便收敛了杀心,骨剑由悬顶移往正前。坦然交付毫无防备的身后摆明在找死,女子此举或信任他罔下狠手,也不乏赌命诱敌懈怠。凭他浴血博杀千百年,眼前局势于那生灵徒弊无利,稍有不轨就成剑底怨魂了,遂选择静观探其近一步动作。
然正待他心念频转,体内忽一阵轰鸣作响,气血如怒涛翻涌。东华急咬牙,不好,真要撑不住了。余光见浮空骨刃摇摇欲坠,他心知危及关头绝不可无武器傍体,定要收回唯一的短剑牢牢握在手中。万幸刃尖所指那人尤未觉察,东华立忍着胸口顿痛横臂,仅这一动作就让他冒了冷汗。骨剑听从指令如断线速速飞退,方没入树影边缘却“铮”地摔落。届时他整个人已疲累得似水里捞出,单手撑膝,剧烈咳嗽起来。
那生灵回身旦见自己破绽百出的姿态,当即惊呼了声“东华”,仿若风蝶般扑至他近前蹲伏着欲触肩领。东华狠狠震开她一手:“……莫碰我!”又咳嗽两下。
他竭尽佯作凶狠地压沉嗓音,奈何年岁尚幼,这饱富尖锐的喝断听上去单薄而脆亮,远不及直接拼杀有说服力。对方忙举手:“好、好,我不碰你。你莫再动气,伤口会裂开的。”
东华垂眸扫向她脚畔骨剑,伺机要驱动,那人却蓦自红裙衬层撕出几条干净白纱,安抚似地示予自己:“我知晓些医术,可以让我先看看你的伤,替你包扎吗?”
她声音柔得似漫天星月,不曾掺杂锋芒,令东华动作放缓。他想提点那人,这皮肉伤明早便看不到了,断骨处只待体力稍济后亲自接合,然张了张口,却放不出半声。
身前人不晓何时剥开他左肩袖,大片血红宛如锋刺,沿肩骨蔓往唯不落血污的左胸。一只柔软而温热的手贴上距心脏最近的小寸皮肉,东华感受着指腹熨贴,抬首便落入女子双眸。
那里似雾气更盛,蕴含他不曾理解的情,月光透过树缝碎在其侧颜畔,他第一次清楚望见,她眉心竟绽着朵妖冶朱花。
很美,东华想,比他所知任何一种花木都美。
额间有花的生灵用盈满光雾的眼扫略伤肉,极轻极轻叹道:“很疼吧。”
东华无言,她遂递近另一手中白布条,错离他注视道:“疼了就告诉我,我会轻一点。”
她在自己不曾应允、亦不曾拒绝的态度下擅包扎起伤。先缠过肩膀,绕至后心斜跨向腰周,期间小心褪下他右领及袂口,发觉仍满目血肉。东华好奇观察她,纱布缠紧那方滚刃似的疮口时,他略微动了动眉,对方遂一顿,眸里晶莹水色稍纵即逝。
二人之间充斥一股甚微妙的静。
东华觉得这画面足够新鲜。他打化生至今近七千载,无一日不提刃,除却那吐丝织衣的玉蚕受他蔽护,此地任两活物相对即相杀,杀得至死方休。所谓伤痛,随着时间流逝会愈发习惯,初时他割肉断骨也会掉泪呻吟,然知晓无人在乎,哭过亦要从野兽嘴中夺食,遂不再做这耗力耗神的无用功。如今受伤如家常便饭,疼无非蚊蝇,他已能忍却得仅偶蹙眉,未料还有遇见眼前人的一天。
碧海苍灵从未有生灵似她般丢开利刃,而毫无保留倾付善意。更从未有谁在旁人独舔伤口时愿替包扎,关乎对方痛与不痛。东华悄然想,她是怎自此间活到这么大的?
那人几乎把他拥进怀,这个距离分明一针立时取他性命,东华却任她虚虚拥着,待基本束却皮肉伤后,终于抛开敌意道:“你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对方一愣,他不禁挑眉,话中好奇更盛:“你通言智且与我同化人形,方才却示九尾兽身。既非妖物,那是什么?”
她眨巴着眼,眶内黯上一黯:“我不是玩意儿,”忽觉这话甚不对味,语气羞恼了几分,“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神女,但原身算走兽。”见他眉峰扬得更高,哭笑不得道,“我是狐狸——九条尾巴的狐狸!你没见过狐狸吗?”
东华摇头。她收敛臂弯,于伤布条末端打了个活结:“方才我那模样便唤作‘狐狸’,以后你见到长相差不多的,莫再叫人家妖怪。”又嘟哝嘴瞥他,“还有,我也和你一样有名字的。我是白……是凤九。凤羽花的凤,九月的九。”小声重复道,“姓什么先不告诉你。”
她说话时,额心一动一动的,那朱花亦随着摇曳生姿,没来由令东华觉得更艳。她描述云云具乃自己生平闻所未闻,然听了许多,他却有些被那人恣意多变的神容吸引住。
名唤凤九的红狐狸扫向他脚踝深可见断骨的伤,水雾又覆上了眼:“这几处最严重,需敷些草药。你得等一等。”说罢倏然支手捧住他脸,直勾勾视过来。
东华为之一顿,约莫受其包扎过伤,并未如最初般反感这触碰,意外还注意她指尖沉了拂风似的力道,弄得自己有些痒。
凤九喃喃看他半晌:“疼也不吭,和未来一样别扭。”抚着他侧颊,某一刻竟捏了捏,“虽然是个小冰块,长得倒可爱些。”
东华未听进她几句话,也不关心她叨念什么,被捏两下仍默不作声,捏完却用相同的法子还戳她脸。
凤九吃痛:“好疼……你戳我做什么!”
他淡淡道:“以牙还牙。”
凤九:“……”
其实这已很不符他平日作风。东华想道,倘若哪只不长眼的妖敢摸他,定先砍了爪子。
松开她后,东华饶打量那狐狸默默揉脸,间或愤愤道:“不仅别扭,还打小记仇……”
红狐狸神叨叨直身,抬头瞥见满树紫英,眸露一丝讶异。此前她委实匆忙,分明立于花影摇曳的树下,至今方才正经八百端详了阵,自言自语道:“竟是佛铃树,还这么小一株……”
东华听她声音飘渺,望向灵树的目光蕴含些许怀念,不由跟同望去。一片柔软紫瓣乘风拂入女子掌心,他注视她愈专注的眼,仿佛穿透花瓣延伸至更遥远处,矢口道:“此树与我同生同长,你怎知唤作佛铃?”
凤九却笑:“我在外面曾见许多比这株枝繁叶茂的,恨不能有十几个我那样高。狐狸记性可不错呢,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低头一吹,小瓣颤颤悠悠浮出树影,隐没于深夜。她四顾轻叹,“佛铃面朝大泽,这里莫不是……碧海苍灵?”
东华蹙眉:“自然。”沉声道,“你并非此间生灵?”
他听闻“在外”二字,灵台豁然明朗。
这便解释那人何以乍地出现,种种行径又超乎生存常理。奇怪的是,他远未因其外来身份而立似往常一样警铃大作,或直接归为侵入者重振杀心,反倒觉得比起化生于此,上述答案更符合他意想。
红狐狸凤九却仿佛被先时那一连串强攻吓惨,见自个面色稍变,当即如临大敌般瑟瑟缩脖子:“干、干什么,我只是……凑巧路过,又要拿剑刺我?”偷瞄近前煞气腾腾的骨刃,一脚踢远,不料踢错方向,本该撇去树外的短剑乖乖送到他伤腿畔,支手够了回来。
凤九:“……”
东华握住剑,然暗地收敛剑锋,心道她所言非虚。这副傻相莫说在妖佞横行的碧海苍灵修炼,活着都见鬼了。
二人相顾良久,红狐狸白着小脸道:“要刺也等一等。我先去那边的林子寻些草药,敷在你脚踝处,总不能放着它不——”边说边指向迷林。
“管”字被“咕”地一声突兀截断。
对方吓白的脸转瞬红成皮毛,强笑着捂住肚子:“啊,你是不是饿了?不如我采草药时捎带点食物,咱俩一起吃。”
东华淡淡瞥她一眼,那笑遂愈勉强。
他竖剑于肘后,发觉红狐狸行止明显放松几分,简单道:“迷林夜半群妖藏身,莫急着送死。”
凤九一个激灵,肚中继“咕”了第二声。东华饶感这生灵脾性有趣,肚饿尚嘴硬,便任由她尴尬着。
红狐狸忽见树侧横了一具兽尸,不如说终于看见,虽死状惨不忍睹,可细细打量未察几不对劲,艾艾道:“树边不正有食物吗?唔,我可以处理一下。”
东华用见鬼的眼神瞧道:“有毒。”
对方一顿,哭耷脸面向大泽。
浪潮随长夜逐渐平复,水天相接处倒映残月,俨然静止似澄镜。东华不看也知她打起抓鱼的念头,适才受了挫,不一会儿手脚又疯狂朝外试探。他懒得阻止,凝气运行一周天,确信找回些法力后,掌结一拳头大小的光球,悠哉甩往死绝的异兽。
一旁紫气大盛,引凤九侧目。从中轰出那软若无骨的尸身,凌空划了道弧线,遂势不可挡地坠至大泽正上方。
顷刻间,沉水就像滚沸了般,一头巨大鳌鱼怒吼跃出,敞开嘴几欲吞噬整个月轮。相比之下,乍看甚魁梧的异兽宛如一颗鸡子,和着凉夜消逝在鳌鱼口内,入水刹那惊动千层浪,兜头将沙岸拍得塌陷。
红狐狸僵作一块木头。
东华以为提醒到此份上,就差明说“莫费无用功”了,那生灵胆子又小,理应消停一会,待他伤势稍缓再同入迷林。未料对方吓是吓,扭头几步捡走她丢远的长剑与鼎,仍要绕着林外丈余碰碰运气。
他有些惊讶目送着女子离去,此后幽林间或传出器甲呜鸣与轰倒声响。更令他惊讶的是,原当撑不住百叠潮涨潮落的红狐狸直待月光自枝梢滑往枝根方才破林,怀里竟揣了大小草叶、野果并五六土块似的玩意,挥舞银剑溜回佛铃树侧。依一副呼哧带喘、衣发乱糟的邋遢相,多半被恶兽狂追至林界。
东华默然:……小看她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