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一场婚礼,我再也不想结婚了


文 | 乐一狸 


在这个时代,赴一席婚宴,能见证一场奇迹。


(一)

我妈在去酒店的路上再三强调,不是她舍不得给我买新鞋,而是这个月已经接到三张“红色罚单”了,一次两百三百地掏,哪有余额给我买鞋呀? 

费解的是,这些写满吉祥话、仿佛邀请生死之交的喜帖,竟是我妈单位里,每天最多打个照面的同事发来的!我立刻脑补了这样的画面:那些漫天如雪的“红色罚单”像旧时王谢堂前燕般,飘落到各张办公桌上,同事们纷纷向新人贺喜,满面桃花心如刀割地掏出份子钱,心下暗想:小样儿,等我家孩子结婚,一定回赠你全家一人一张罚单!

我妈就比较坎坷,年轻时坚决贯彻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二十八年磨一剑,最后都快人老珠黄了才把我给磨出来。估计到我结婚那会儿,别人家孙子又冒出来,我妈刚捞回一轮份子钱,对方摆出二轮席,真是冤冤相邀何时了…

以上纯属个人观点,与本家庭立场无关。我妈多正直一劳动人民啊,一定将艰苦朴素自力更生发扬到底,不该要的份子钱,坚决不拿。

到了婚礼现场,发现酒店里的人不是很多,是相当多!

正巧今儿个赶上良辰吉日,三四对新人凑在同一家酒店摆席。我估摸着如果我妈同事这边儿没座了,咱也甭打倒回府,随便到隔壁找一桌吃两口也凑合,反正我是大众脸,谁见都觉着亲切。估计新郎新娘来敬酒时,还会瞅着我说:“哟!那会儿这孩子刚上小学,现在个头比我还高啦,哈哈哈……”



(二)

我妈今儿个运气好,找着俩空位。一坐下就发现旁边坐着我同学刘某某的妈妈,婚礼总能碰上熟人。

轮到宾客在每桌红卡片上签到时,那叫个冷清,明明一桌满满十二人,能凑出六个名字就不错了。

要不咋说我妈是正直的劳动人民呢?她只带了我一个。看看桌上其他人,哇靠!跟家庭聚会似的:一家三口全员到齐。对面坐着一对大叔大妈,连小孙子都捎上了,还有看岁数不像孙子的,不是侄女就是外甥。大家抱着“人多必胜”的决心,协力把份子钱给吃回来。

瞧这盛况空前的排场,我身边刘某某同学的妈妈也发现自个儿吃了哑巴亏。啥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看我妈带孩子来了,心里恨不得把自个儿抽死——咋没想到把自家儿子也带来帮着吃呢?约摸着刘妈妈这会儿肯定肠子都悔青了,要不刚刚还跟我有说有笑的,一转眼脸都黑了呢?靠,又不是我收了她份子钱,至于吗?

未几,身边儿就有行动啦。

这年头办喜酒,都兴给每位来宾发一小红包,10块20块不等,权当还礼。这下,旁边的刘妈妈灵感乍现了,手里刚接过小红包,趁发包人转背说事的空档,嗤溜一声飘到了隔壁桌的空位上。起先我还纳闷:我实在不招人厌啊,她咋突然不跟我坐一块了呢?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

那厮过去是为了多挣个红包啊!至于吗?少拿10块钱能有多大损失啊?我就不懂了,连农民伯伯都倒背如流的八荣八耻,到她那儿就自动失忆了呢?

就怕那发红包的姐姐,在下一桌把刘妈妈给认出来,心里还纳闷:这阿姨连双胞胎姐妹都出动了,俩人咋不坐一桌儿呢?

到底是涉世未深的小屁孩儿,我哪儿看得清人心险恶啊?只见那刘妈妈在隔壁桌,伸手接红包的动作,如日本武士抽刀切腹般迅猛,并在发包姐姐起疑前,立马拽住人衣角,满脸谄媚地问:“这衣裳哪儿买的呀?多好看啊,料子摸着真舒服啊……”

啥叫老奸巨滑?今儿个算见识到了:那姐姐被夸得花枝乱颤,根本顾不上疑心红包的事儿。

这位阿姨上辈子大概不是韩信就是安禄山,要不怎么为了10块钱就能装孙子,事后还吃干抹净死不认账呢?只可惜,她得浪费多少盐啊——瞧她经验丰富的样子,吃的盐肯定比我嗑的瓜子儿还多!



(三)

这一水儿的前奏,已让我胃里翻江倒海,等婚礼正式开始,我更有撒丫子逃走的冲动。

一长得特抽象的司仪龇牙咧嘴地上台了,我暗自佩服这家酒店的经营策略:叫这么个模样的人来当司仪,客人哪还有心情吃东西啊,成本降幅肯定跟自由落体似的!

果然,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湘乡普通话开场:“荒淫大脚管理本酒店(欢迎大家光临本酒店)……”我当时正好在喝雪碧,听到这惊世骇俗的开场白立即笑喷,气泡撒我妈一身。

生平头一遭体验脑缺氧,竟是在婚礼现场。司仪激情澎湃的演讲被我妈鸡鸣狗叫的数落声掩盖,耳朵终于得救了,只剩眼前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待我清醒过来,发现新人终于登场了。不得不感叹化妆是最神奇的魔术,台前走来的这对男女,跟身后大屏幕播放的日常恩爱照,判若四人。连我妈都说:“没搞错吧?平时没看出来这俩人有这么精神啊,今儿个收拾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庆幸当时嘴里没水,不然又得制造喷泉了。我说:“妈你小声点儿,别让双方家长听见。孩子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长得再抽象,也不至于没鼻子没眼吧?”

我妈狠狠横了我一眼:“少在这儿乌鸦嘴!今儿可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万一俩人的孩子生出来真没鼻子没眼,他们全家都得找你算账!赶紧呸呸呸……” 

“嘿妈,咱俩到底谁更乌鸦嘴啊?您可真有意思,入党30多年了还这么迷信。”

“你给我肃静点儿!”我妈卯足了劲儿,操起筷子跟敲木鱼似的狠很的往我头上摔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师太,又没人给您功德钱,敲啥金钵呐?”我妈脑子再灵,也就一兼容机,哪儿比得上我这双核的脑速啊?老太太对我的梗毫无反应,继续笑呵呵地沉浸在司仪的祝词中,跟着那天长地久比翼双飞白头偕老伉俪人生早生贵子的吉祥话心潮澎湃呢。

那一叠叠一串串一丛丛矫揉的汉字,从蹩脚司仪嘴里蹦出来,配上骆啼牛吼的湘乡口音,连贯起来听着根本不像中国话。为活跃气氛,祝词中还不时穿插了荤腥油腻的咸段子,每抛出一个,就哄腾四起,似乎每桌被司仪安插了托儿,掐表配合演出。

此时,我原本就翻腾迭起的胃痛,雪上加霜,恍不知此处是举行“婚礼”,还是聚众敛财的“昏礼”。

二位新人按台本甜蜜拥吻,跟木偶似的被架着拜了天地、高堂和对方,礼成还要接受司仪三个哲学提问:以后家里听谁的?工资交给谁?家务事谁做?

人家工资存谁账上、家务事谁做您管得着么?再说,就算一方违背了誓言,您还能抄着婚礼录像上门逼人守约?别闹了,就您那口湘乡普通话,主持婚礼勉强凑合,公道,还真主持不过来。我下意识摸摸后脑勺,看有没有三道竖线。 



(四)

席间觥筹交错,我稍稍平静了下来。看着桌上的酒菜,胃痛被食欲翻篇。 

这时旁边坐过来一女青年,操着地道的鞍山普通话。用余光往边儿上一瞅,靠!横看竖看都像一不良职业者,身上布料少且花哨,裙子刚刚能遮住屁股,远看就一“大腿女人”。

我就纳了闷了:国企职工收入不薄啊,咋还从事不良副业?丫的她不会吸毒吧?浑身一阵不自在。

我妈正好瞟我一眼,把我惊得一哆嗦。 “好好吃饭,大热天儿的咋还打摆子呢?”老太太向来言简意赅。 

刚准备夹菜,what's out!大腿女人猛地站起,伸出一双细瘦的鸡爪子,从桌上抓了一大把基围虾搁碗里,嘴上还念叨着:“这啥破玩意儿啊?大粪里养出来滴,里头寄生虫可多啦!”同桌的大爷大妈听了,吓得赶紧将小孙子伸向虾盘的手拍了回去,被夺食的孩子炸出一记哭响。 

全桌人都以为大腿女人会以怒沉百宝箱的气势,将碗中虾全部撒手,结果呢,人家翘起兰花指,直接把蘸酱油的虾肉送进了嘴里!好家伙,她这招是把左脸撕下来贴到右脸上——一边不要脸一边厚脸皮啊,甭怪我不给你台阶下! 

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开始撂袖子。我妈以为我要跟人干架,就先下手为强在我大腿上狠很拧了一把,手势跟包花卷似的。 

虽然疼到内分泌失调,可我还是坚定了革命信念,字正腔圆地说:“哟,这玩意儿大粪里养的啊?刚好我最近在减肥,得多吃点儿!”顺手就抓了一大把,狼吞虎咽起来。

一桌人僵在那儿,大腿女人还想撂鸡爪子抢虾,我就说:“阿姨,这带寄生虫的虾吃了会拉稀,您这身子骨,再拉稀就成虾皮儿啦,还是交给我来对付吧!”眼看到嘴边的一盘虾被我兜走,大腿女人也只好无语凝噎。



(五)

新人及双方父母过来敬酒,正好我们这桌气氛如冰,大伙便纷纷起身碰杯。

那刚上任的老丈人,一见我就说:“哟!那会儿这孩子刚上小学,现在个头比我还高啦,哈哈哈……”我差点儿没歇菜,台词跟我预想的一字不落。 

敬完酒坐下,一桌人对着杯盘狼藉正襟危坐,来不及从刚才的喜庆中回神。 

看着新郎被灌得跟注水肉似的,还强颜欢笑继续敬酒,我突然对婚礼产生了深刻的恐惧:那一天,我红毯的另一半会是怎样的人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糙的?嫩的?穷的?富的?万人迷的?男人婆的?外在的?内秀的?爱我的?我爱的?…… 

还记得席间我妈特调皮地跟我咬耳朵:“这司仪观念太过时了,现在送结婚祝福都不说‘天长地久’,改说‘幸福快乐每一天’……”

是啊,爱情也和生活一样,今天即金天,活在当下最重要。天长地久,不过是口头上的糖衣炮弹,落到柴米油盐中都得灰飞烟灭。那些红尘做伴对酒当歌的爱情故事,只有电视里才会出现。

见我沉默,我妈那兼容机脑袋总算开窍了,她拍拍我,用少有的慈母语气说:“你还小,等以后遇见合适的人,自然就学会追求了。人嘛,各有各的活法,只要你过得比父母好,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们都支持。”

老太太平时从不跟我掏心窝,这番语重心长八成是让婚礼给刺激的,听着那叫一个眼热。可四周尽是些败胃口的人:刘妈妈、大腿女人、带仨孙子吃席的大叔大妈,和尚未走远的一对新人。我强忍住泪奔的冲动,特二五八万地说:“冷气太大,我快冻僵了,咱们撤吧!”我妈也差不多饱了, 便向众人告辞。

走出酒店,阳光毒得让人打摆子,但周身有种劫后余生的兴奋。隔着落地窗,还能看到新人们微笑招呼着往来宾客,他们一口饭都没吃,大概还得忙到深夜。

我壮起胆儿问我妈:“老太太,您看我以后能不结婚吗?里头那些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我自个儿的婚礼可不想闹成大马戏。” 

我妈最懂我了,说:“那怎么行?婚,是一定得结,但你,可以选择不摆喜酒。” 道理是没错,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追上我妈问:“老太太,要是我结婚不摆喜酒,咱家这些年送出去的份子钱,您可上哪儿找补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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