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在形容一个人容貌美丽、惊艳脱俗的时候,常会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
不食人间烟火。
第一次见到夏芷涵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感觉。
与她认识前,我对传闻尚且抱有怀疑和不屑。因为赞叹大多出自倾慕者之口,缺乏足够客观的依据,偏爱是有色眼镜,再加上口口相传,多少会夹带些夸张成分。
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那天我偶遇她,是在学校的图书馆三楼。
她坐在窗台上,一头黑发直落腰际,上挑的丹凤眼眼尾有一颗小痣,清凉的吊带裙外面套了件机车夹克,勾勒出诱人的曲线,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垂下来,脚尖点地,手中撕扯着几页写满了字的信纸,两页对折,撕开,把两半合起来,再撕开。
信被撕成大约拇指长短的小段,她便拿起一片塞进口中,用舌尖轻轻舔舐着纸片末端,直到把整片吞食入口,神情沉醉满足,仿佛品尝着饱含糖分的甜点。
然后她睁开眼,发现了躲藏在书柜夹缝中的我。
她的嘴唇红润娇艳,像熟透的果实。
她真美。
2
我逃得太仓促,不小心把自己的素描本落在了阅览室的桌子上。等我晚自习下课想去拿回来,图书馆已经在天黑前闭馆了。第二天我又跑一趟,本子却出现在夏芷涵的手里。不知道她有没有翻看内容。
" 绯烨。”
我心想,完了。
她坐在老位置上,笑吟吟地冲我摆手,纸页随她的动作“哗啦哗啦”掀动,封皮的右下角写着我的名字。
“逃跑可不绅士啊。”
无意间窥探到了别人的秘密,我不知道我除了逃跑还能做什么。取回自己的素描本之后,我连续一周没敢去图书馆。
倒是在校园里见过她一次,远远地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那时细雨濛濛,他为她打着伞。男生大家都认识,是她的男友,叫张思柒,和我同系不同班,寝室在同一楼层。
他长相英俊,风趣健谈,是出了名的情场老手,花心又风流,校内校外女友无数。前天晚上我在楼下散心,还看到陌生女孩来找他,两人在路灯下举止亲昵,毫不介意他人的眼光。这样的女孩隔三五天就会换一个。
我们对他人的私生活不予评论,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室友们偶尔聚在一起闲聊也会谈起他——当然主角还是夏芷涵。当我们身边出现这么一个美的无人可配的女孩,她的男友自然也会受到关注。
大部分男生和我的看法相同: 夏芷涵这么仙的姑娘,怎么会爱上一个朝三暮四的渣男? 明明她看上去不像那些会被低级的甜言蜜语哄住、为了爱情失去理智的天真少女。
既非嫉妒也非惋惜的情绪有些难以形容,亦或是我们这些俗人的感情观太过封闭,只能理解最肤浅层面的异性相吸,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灵魂伴侣”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女朋友,只可远观,保持距离。
纵然我与她结识也不会有交集,拿捏着他人的秘密对我来说也无意义,我不是个小心眼的男人,假如她需要,我可以为她保密,甚至佯装忘记。
不可否认的是,我对这个“秘密”本身的存在更有兴趣。
穿梭的人群与稠密的雨幕之中,夏芷涵看到了在教学楼下避雨的我。
她纤细的手指将一绺滑到腮边的鬓发撩至耳后,借着这个动作朝我悄悄地眨眼。
3
周末我和往常一样,把借来的参考书还给图书馆,顺便在那寻个清净,独自看一会喜欢的书。
这是难得属于我自己的空间。我喜静不喜闹,上大学以来也都给人独来独往的印象,回避一切人多的社交活动,课余时间要么是扎在书堆里,要么就把自己关在美术室里画画,一整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孤僻得要命。
所以我特意找了间没人的阅览室,在窗前采光最好的位置坐下,戴上了耳机。
两个小时后,我伸了个懒腰,想把看完的书放回书架,绕了一圈回到座位,愕然发现有个女生坐在我的椅子上,穿了件oversize 的男士T恤,短裤,马丁靴,两条裸露的腿翘高了,脚跟搭在桌沿,捧着我看了一半的书正在读。
她见我回来了,神情自然地朝我打招呼,仿佛我们是相识十年的老友。
“嗨。”
这屋子里原本是没人的。我进来的时候特意确认过。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身后的窗外栽了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初夏正是繁盛时节,树叶在风中飒飒响动,浓郁的绿影将阳光遮挡。
我怔在原地,不知该不该靠近过去。
夏芷涵大概是看穿了我浑身的紧张,眉眼弯弯地笑了。
记得有句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一些普通人做起来毫不出奇的动作,比如眨眼,比如笑,甚至把脚抬到书桌这样不礼貌的行为,放在她身上就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近乎妖娆的妩媚。
“你好怯生。”
因为是在图书馆,她放轻了说话声,嗓音像是羽毛一样细而柔软,撩拨着我的耳朵。
我不自在的挺直了背,正色道:“有什么事?”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循着我局促的视线看向了被她压在手腕下面的素描本。
不等我开口解释,她舔了舔嘴唇,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介意我尝一口嘛?”
4
本子里有一张她坐在窗台上的肖像画。
我本来没想让她看见。
5
“你偷偷画我。”她说。
“现在不是偷偷了。”我说。
日影西斜,光线中弥漫着细微的尘埃,阅览室里只有我和夏芷涵两个人。
她坐在我身边,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那不是调制香水的味道,也不是植物熏香的味道,柔软且灵动。
连她披在肩膀上的头发都像是活的,富有生气。而她正专心致志地吃我的画。
是的,把纸张从本子上扯下来,撕成便于吞咽的条状或小块,在我眼前,一口一口地吃掉。
我看着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她。我从未奢想过我会拥有这样的权利,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获得她的另眼相看。
她一边咀嚼,一边发出品鉴美食般的鼻音。
按说自己画了一一个下午的画作被人吃掉,我该觉得愤怒。然而此刻的我像个莫名其妙的厨师,竟有些想问她“味道如何"。
吃完后她双手合十,说:“多谢款待。”
“好吃吗?”我终于问出了口。
她点评道:“味道不错,但是缺点儿什么。”
我无言以对,尴尬地枯坐许久,不知道说什么好地说了句:“你是人类吗?"
“你觉得呢?”
她吃饱餍足,满意的趴在书桌上,下巴直接垫着我的手臂,撩起眼皮看着我。
我能感受到那光滑皮肤的柔软和温度,以及颈部的微小脉搏。
我“哦”了一声,一动不动。
“你上次吃的不是这个。”
“上次那个?”她说,“那是…情书。”
“张思柒写给你的?”我问。
她慵懒的叹息,气息吹在我指尖上。
“不是。”她神秘地笑了。
6
离开图书馆之前,夏芷涵向我提出最后一个请求。
“你可以每周都画一张画吗?”
“你想让我画什么?”
“画我。”
我下意识地答应了,并没有想要追问理由。
“好。”
“那么,周末还在这里见?"
我想她这样的人一定没被人拒绝过。她永远被爱着,所以永远光彩照人。
第二周的周末,我如约来到图书馆,还是在走廊尽头人最少的那个阅览室,她也依言在里面等着。
五月过半,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入夏的气温节节攀升,阳光炽烈得让人无法抵挡,她却没有晒黑一点点。
好像还越来越漂亮。
那是肉眼足以捕捉到的变化,让你看着她的时候移不开视线,想象着那眉、那眼、那犹如雕琢的鼻梁和下巴是怎样一天比一天更加精致,美得摄人心魄。
这天她化了淡妆,着重勾勒了眼部,我对着她执起画笔的时候,几乎感到自惭形秽,和她同处一室都会觉得不自在。
可我承诺了要给她画画,我心甘情愿
“一张就好么?”
“一张就好。”
她今天提了一个手袋,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的东西,毛绒玩具、手工点心、耳环、奶茶、口红、还有和上次字迹不同的信封,手写的明信片。
“今天也要吃这个吗。”我问她。
“先吃别的。”她说,
“最好吃的要留到最后。”
此刻的她像个过十二岁生日的小女孩,怀里抱着玩具熊,拆开包装精美的点心,给奶茶插上吸管,开始独自庆祝她的生日。
“用笔写出来、画出来的东西更好吃吗?”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烦,总是那么多问题。可我抑制不住好奇。“不一定吧。”
她慢条斯理地嚼着点心,露出一点牙齿咬着松脆的饼干:“要看这个人有多爱我。”吃完可以吃的那些,她看起来显然不太满足。她还在等我的画。
我说我想画她涂口红的样子。她说可以。于是我低下头密密麻麻地勾线,那边她撩起长发,把一副珍珠耳环戴在耳垂上,从包里掏出圆形的随身镜,拧开口红管,把嘴唇涂成浆果般诱人的深红色。
我心跳漏了一拍,舌头都变得干燥,连忙吞了口口水试图掩饰,手下画得愈发用功。
夏芷涵很顺从地保持着把口红抵在唇瓣上的姿势,直到我说“好了”才放下手,去拆别人送给她的明信片和情书。
这次我得以观察她进食的过程。她先是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将信通读一遍,似乎在阅读的时候就开始“汲取”字里行间的甜蜜养分,看到最后再把它撕成一片一片,细嚼慢咽的吃。
然而这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陶醉,双唇依然娇艳,眉毛却沮丧地皱起。
“看来这个人不喜欢我了。”
说完她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看我画的进度。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身上那股异香让我头晕目眩,话都说不利索。
“画好了。”
我心里有些忐忑,扯下素描纸递给她,亲手呈上我为她准备的佳肴。
“谢谢。”
她接了过来,没有立刻吃掉,而是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好像比上次甜了些。”
她漆黑的长发垂到我胸前来,如同墨色的帘幕,遮蔽住了我的眼。
7
占满我画本和脑海的姑娘,是个以爱为食的怪物。
她接纳和吞吃一切代表爱意的事物,那些仰慕她的人写给她的信、怀着恋心制作的手工、为了讨她欢喜送来的鲜花....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情书是她的主食,情话是她的开胃菜,校园表白墙上的匿名字条也能使她尝到甜味。她像一条渴水的鱼,必须存活在名为爱情的汪洋中。
爱她的人越多,滋润她的爱意越浓厚,她就越漂亮,越动人,纵使有人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死心,其他追求者们依然前赴后继,她就永远不怕挨饿。
这样一来,她会和张思柒交往的缘由也很明显了。“因为他最会谈恋爱啊。”她说。
爱,人人都有表达爱却是一种本领。
比起那些空有一腔热血、行动上却迟钝而笨拙的男人,花花公子更擅长经营感情,他们懂得女孩的心,清楚她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浪漫随心所至,情话信手拈来,总能制造感动与惊喜,可谓是夏芷涵最靠谱的长期饭票。
所以她像个安静又乖巧的花瓶,端庄地摆放在他身旁,若即若离,只取自己所需。但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每个周末下午,我都会来图书馆和我的小怪物“幽会”。尽管我们在校园里遇见的时候从不打招呼,擦肩而过如同陌生人。
只有在那间隐秘而寂静的阅览室里,她暂时褪下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疏离和冷艳,吃掉一切让她感觉被爱的“食物”,成为我唯一的模特。
我画她的侧脸、背影,还有美得令人失神的笑容。
而她说我的画尝起来越来越甜,像绵密的鲜奶油,像泡在热可可里的棉花糖,像凝成一层脆壳的蜂蜜被敲开时流出来的糖浆。
“下周我得回家一趟。”
最后一笔勾完,我往椅背上靠过去,吹了吹纸面上的碳屑,把这周的“食粮”交给地,
略带歉意地说:“周末你可能要挨饿。”
“那怎么办。”
她将画纸咬在嘴里,低着头,只抬起一双眼睛看我,声音柔柔地抱怨。
“你不会忍心让我挨饿的。”
“你多收几份情书不就饱了。”
我嘴上这么说着,实际内心颇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攻势,本想跟她请个假了事,这时却已经绞尽脑汁琢磨起“喂养”她的办法。
画画是肯定没空了,我连回家都是临时安排,于我本身也没任何影响,我只是牵挂她。
她似乎早已依赖上我。
依赖着那画里日益浓烈的甘甜。
“不。”她说,“我不要。’
将无数人的爱意吞下肚去,她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瞳孔清亮,像是被春水洗过的石头,我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一个年轻而羞耻、不知所措的男人。
“绯烨。”
她紧贴着我的胸口,手指一根一根抓牢我的衬衣,布料被勒出清晰的线条,起来煽情却又狰狞。
“我被你养刁了。”
她吻了我。
8
听同寝室的朋友说,在我回家办事期间,张思柒在学校演了场大戏,百般挽留夏芷涵不要和他分手。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嗤之以鼻。
“然后呢?”
然后,挽留无果,张思柒失踪了。
我听完愣了愣。
想不到情场浪子还是个性情中人。
上学期就有过这样的事例,某系某班的某某沉浸在失恋的悲痛中无法自拔,选择逃课独自去旅行来治愈内心创伤,最后被系主任按违反纪律扣分处理,并用大喇叭在全校通报批评。
我没遭受过情伤,不过也能想象失去夏芷涵这样一个女朋友会有多么心痛。同为男人,我还是希望张思柒能早日释怀,毕竟夏芷涵是不会爱上谁的。
爱情在她眼里,仅仅是果腹或消遣的食物。
她不在乎。
张思柒失踪两周后,家长找到了学校来。他们似乎还报了警。
他失踪前去过的地方、他的室友和亲近的人都成为了调查的一环。然而令人大感尴尬的是,在调查人证这一块儿,由于他同时交往了许多个女孩,询问对象的数量远远超出了预计范围,连警察都纠结起来。
夏芷涵也在下课后被询问,没过多久就被放回来。我跟她开玩笑说,一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为了安抚她,我特意送了两张画给她补充营养。都是我在家的时候抽空画的。其中一张参考了她平时的小动作,另一张则是纯粹凭想象构思出来的。两张她都很喜欢。
我发现自己已然将她的所有深深烙印在脑海中,不参照真人也能流畅地下笔。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沦陷其中。
看来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不能由我掌控。
夏芷涵说她饿得快要发疯,一面谴责我作为饲养员是如此的失职,竟然不能量产,一面赌气似的将那两张画吃掉,吃完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赤脚爬上高高的窗台,靠在我怀里歇息。
我搂着她的腰,任由她靠在我肩膀上。
“张思柒真的不见啦。”她忽然说。
“失恋而已,至于避世吗? “我摸摸她的脑袋,把头发绕在手指上,“这次事情搞大了。
她不接我的话,只是笑。
“瞧你把人家伤的。”我又说。
“我还是挺念他的好的。”她说,“虽然自作聪明,但很好吃。
我问她:“那我呢?”
9
夏芷涵渐渐戒掉了别人对她的示好,只吃我给她提供的“食物”。
她没有告诉我,当我不在她身边时,她吃了什么。
她也没有告诉我,其实在张思柒失踪之前,他曾到她面前表决心,说他愿悔改,拿出实际行动来,向她证明自己的爱。
夏芷涵反问他:“爱是什么?可以吃吗?”
男生只当她在嘲讽,深情款款地答:“可以啊,你可以吃掉我尝尝看,是不是爱情的味道。”
10
“那我呢?”
她像一只柔软而娇小的幼兽蜷缩在我的怀中,浑身散发着甜美的异香。
那张令人惊叹的面孔近在咫尺,美得贪得无厌。
她用鼻尖轻轻蹭蹭我的鼻尖。
“介意我尝一口嘛?”
我仿若梦醒。
她已经俯首在我的颈窝里,张开了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动脉上。
11
说起来,张思柒已经失踪一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