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子夫老师打电话问:星期一我们几点到?我还请了张维娜老师弹古琴伴奏啊!千万不要再麻烦张老师了。四月份她过来给师生普及古琴、展示茶道,偏偏那段时间我忙得坐公交都在做事,将她请过来,自己却跑了,到现在还愧疚呢!我急得电话里就叫起来。子夫老师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我知道啦!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公益情怀是真挚的,但价值也在那儿,最怕亏欠。
今儿中午,子夫老师带着徒弟,穿着对襟白棉布褂子、土黄色收脚棉布裤子,托着两个大纸盒就来了。看看纸盒里面:四个铺着花泥的花器,临时在路上捡的枯枝、香樟树枝、几朵石榴花。子夫老师是很厉害的设计师,微信里看过他在浙江设计的民宿——见素,好生欢喜。大约书生,都免不了桃花源梦,尤其我这种书呆子型。朴素的房子,黑灰的砖石带着老时光的漏痕,一地苍苔,几抹斜晖,闻香,听雨,三五知己聊着伴着就地老天荒。我们这儿的太和堂也是他的作品,喝茶的清雅之处,有了它,配之人民路上读书售书的前言后记,这座因化工污染而逐渐不宜居的江边小城,蓦然有了让人留恋的几份文化气息。
子夫老师这次受邀,是过来给我们师生讲插花。一行桌子上摆满枝枝叶叶,他拿起簇簇郁郁的一枝,安静看着,然后指给我们看:这枝子有两个走势,向上的,向左的,我们只能选其一。拿起剪子剪掉左向的,保留上行的,也不是全部保留,无法呼应的也一一剪去。刚刚还纷披婆娑的枝条,瘦身一样轻盈诱致,根部配一截枯枝,相应相协。子夫老师曰:禅修,是内观我心,不外求。当我们把握枝叶的走势,就是花剪我,而非我剪花。我则走神:耐看的一生,也是不断做减法。找到一条自己的路,其他的风景再缤纷,也与己无关了。
第一件作品出手,姑娘们手机盯着拍,子夫老师安静微笑着,等着,慢慢挑了一根枯树枝,问老师们看到什么?我见识过他的寻“宝”能力,农家劈好码整齐的柴垛,他盯着看、拍。问他拍什么?他将手机递过来,看似不规则的木柴,叠在一起的样子,他拍成一幅立体画。河滩上废弃的、被河水浸泡得发黑却遒劲有姿的树根、树枝,他一一抱回来。还跟我们开玩笑:记得它们现在的样子,等以后我用起来,看看你们可还认得出?跟着他蹦跳在河面起伏不稳的石头上,他教我们如何从颜色的变化、纹路的丰富去挑选好看的石头。最重要的是眼光,而眼光不会自己长出来,她要用无尽的修为水滴石穿去养育。好看的钟乳石,也不仅仅是时光的塑形。老师们倒不是看不出,只是没人说,子夫老师自问自答:看似枯死的生命,依然藏有生机。他喜欢枯净,但我看见的是枯劲,枯枝曾经苦苦熬熬,曾经微笑背后咬牙坚持的灵魂痕迹都留在一圈圈树纹上。这些年渐渐从书斋中出来,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只是有的人写作出版,家喻户晓;有的人自费发行,亲朋好友传阅;还有的人是日记,尘封在自己的保险箱里。树亦不如此?只不过,唯有子夫老师这样的人,才能看懂穿透,并用一双手赋予其重生。我尤爱这插枝根部配的一剪绿叶、一蕾石榴,这里面有多少的对比、呼应呢?
难得大家屏息凝神地听、看,连管平湖先生的《广陵散》都嫌闹,可惜有午间习字课,一部分老师得回教室。插空,将四年级一个班的学生邀过来。对象换了,课程没变,但说话的内容明显变化了,具象多了。一步步教,一步步问,比如插花需要什么?花器,花泥,花草,还有想象力。实虚相生的,小孩子们回答起来并不费力。子夫老师说:插主枝时,要靠花器的旁边,给别的花、枝留下空间。孩子都不喜欢说教,但这样的表达,很容易大家就懂了。懂归懂,做起来还是难,结束留影时,孩子都被4幅作品迷住,小手指在花泥上戳着小洞洞,无心照相。子夫老师站着,笑,耐心等着。好像认识他以来,没看见过他高声说过话,但身上的凛冽气,还是隐约可触的。
曾问过他,是因为遇见他师傅邓松林先生才有巨变吗?他回我:没有巨变,还在修行。如果有机会,去见见我师傅吧。看照片,老人家鹤发童颜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凡事皆有因果,愿修尘埃因,结得开心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