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记春节一晚

大概是出于取什么物件的需要吧,某个晚宴后车又弯到了叔叔家。出于礼貌,我还是与父母一同下了车。没有如父母那般直接进屋,我只慢悠地在外头张望。屋内灯火通明,密密麻麻围了好一大桌人——基本是些我不相熟的面孔——是亲戚们聚一堂寻热闹来了。也真热闹,屋里不间歇传来的爽朗声音便是证明,即便听不清内容,也多少能感受到其中满溢的热情和笑意。乡村的寂静空旷似为那屋里声音创造了无限的空间,让它自由穿梭在田野间,将虫儿互动的窸窣声和麦子摩擦的沙沙声一并带着,乘着轻柔的晚风飘到清澈又遥远的夜空之上。我对这声音并不在意,自顾地用鞋尖摆弄地上的石子,算是某种聊胜于无的消遣吧。没过多久,婶婶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便出来招呼我进屋歇会儿,喝口茶。我应答一声,遂踢开鞋边的石子,跟着婶婶进了屋。

乡里人的闲聊就像某些读书会谈,因新来者的加入而停歇片刻,待其自我介绍完毕,才又火热地续上之前的话题。我刚一进屋,父亲便向亲戚们介绍自己的儿子,简明扼要却不乏自豪,屋里的亲戚们都附和着感慨或感叹了几句,纷纷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这下,我短暂地成了焦点。注视之下,我礼貌性地用某些尊称一一对应地向长辈们打了招呼,待他们又一一点头示意完,我才向婶婶取了一杯茶,在靠门的墙边找了张凳子坐下。屋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聊天的话题不出乎我的意料,多是一些儿时趣事、邻里家常、育儿经验,辅以一些点评和感慨,加上些烂俗笑话和牛皮作为点缀。七嘴八舌的聊天将氛围炒得热烈,最会烘托气氛的叔叔在恰当的时间点再来上几句荒诞不羁的玩笑话,大家就都笑得前仰后翻、四脚朝天了。兴致上来了,声音愈发放大,内容也越来越烂俗,像是要把平时说不出的心里话都尽数倾泻出来,声调越高,话越粗鄙,就越爽。

我像个局外人,只在一旁默默看着杯子里的水和茶叶,任由目光随水波微荡、随茶叶浮沉,不时地抿上一口,耳朵漫不经心地听着。我的眼睛和耳朵好像是分离的,一个在茶室,一个在闹市。有时话题带到我,我才礼貌地笑了笑或是点点头,装作一直身处其中。热闹和孤独这看似如此相距甚远的两个词,竟也融洽地出现在同一场景之中,那么荒唐却看似和谐。正因如此,有时你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的奇思和世界的复杂、荒诞。我不是个孤僻的人,得益于为人相对亲和,与人相处倒不算难事,有时也会长篇大论地发表一堆看法,也会欣慰身边朋友的存在;有时却也享受孤独,享受独处带给我的无与伦比的宁静感。我的生活更像是处在介于热闹和孤独之间可以肆意跳动的某个点,在我需要时就倾向某一端,满足了再回来,也可能就不回来了,索性在那端漫不经心地呆着,呆多久,谁知道呢,一切都灵活又随性。我也并非对他们的聊天话题反感,但确实怎么都提不起兴致。家长里短的话题本就像张口呼出的空气那般自然,谁都会唠上几句,我也不例外。可面对他们如火如荼的讨论,我却毫无想法,脑海当中甚至挤不出零星几句来融入他们,只好机械地、不经大脑地嗯哼两声,姑且算作扮演了个参与其中的人吧——自然不会有人发现。聊天还是如火如荼,声调依旧高亢,情绪依旧激昂,大家都沉浸其中。

记不清聊天是怎样不可思议地结束的——身处其中,时间仿佛回到了它那没有尽头的永恒本质上——我看了眼手机,屏幕里的时刻让我得以从永恒中找到了断点,回到现实。我放下只剩干瘪茶叶铺满底部的纸杯,惯例向亲戚们一一道别后,才在人群末端顺着离场。

踱步出来,我抬头仰望夜空。黑,无边际的黑,黑得深邃,深邃得轻而易举地藏住某些东西不让我们看见。我睁大眼睛,想试着去看见,可还是黑,也可能是更深的黑。我继续伸长脖子尽力张望,直到逐渐分不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更深的黑还是本来的黑,也几乎辨不出两者的区别了,才作罢。

拉开车门,回到后座。忽如其来的狭小空间把世界猛地压缩成近在咫尺的四壁,车门在我右边合上,世界倏忽安静下来,什么都听不见了。瞥了眼窗外,父亲还在外头和某位叔伯作最后的寒暄,互相握着手,呼应式地轮番点头……

我心头萌生出一个想法——也许该向孤独那端倾一倾了。陌生的面孔、礼貌的问话、热情的饭桌、吵闹的鞭炮和笑声、长辈们肃穆的眉头、孩子们肆意的脚步、不顾旁人四处飘散的烟味……热闹的场景在我脑中好一阵喧嚣,像萦绕在心头的滑稽戏,我在里头仔细看,仔细寻,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身影!我难得起了兴致,挥手一抹,场景就在脑中逐渐消散。为接客专门添置的果点都被收归盒子里,不常用到的大红桌布也连着桌子椅子们一齐叠好放回储物间,光线、声音、味道,逐个淡去,还有那一副一副又一副的面孔、面孔、面孔,统统无影无踪了。

汽车终于发动。我向坐在前头的父母坦白了自己不想参加明日酒宴的意愿,凝固的表情透出他们轻微的不快,他们大抵认为我在因某位长辈的无心之言而闹情绪吧。

谁在意呢!我开始满怀期待,盼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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