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03 诱饵
0.
一名身着灰白色皮革甲,下身却穿着长裙的卡旭人停在了一片巨大的黑色圆圈的边缘,像是思索了许久,依然没有胆量迈进去。
“他干的?”水纤[if !supportFootnotes][i][endif]只是看着黑色的花草枯枝,并未回头。
身后的一人全身燃烧着升腾的烈焰,灼目的火焰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目光。他脚下的泥土发出“滋滋”的低语,又一个简简单单地挥手,披在身上的“火焰斗篷[if !supportFootnotes][ii][endif]”眨眼之间熄灭了。
“说话呀!你个呆子。”她捡起一块石头向身后的火以达[if !supportFootnotes][iii][endif]丢了过去,却被稳稳地接住了。
“我不知道。炫天家族的人虽然剑术卓越,但无论是炫天还是天伤,他们祖辈都是以体力见长,都没有能力和这么多‘蓄能[if !supportFootnotes][iv][endif]’释放这样领域。”火以达说。
水纤慢慢蹲下,仔细看着被腐蚀的黑色地面说:“是啊,炫天家族的人,无论是炫天还是天伤,也都没有能力独自一人在一夜之间屠杀擎烟城三千多的士兵和平民。所以,屠城这件事,怎么都不像是天伤干的。”
她看不到火以达有什么表情,因为也看不出来。他的脸似是被火烧过的扭曲不堪,数条沟壑在整张面容上纵横交错,本来装有眼睛的地方也是空空洞洞的,活像一只恐怖片中被挖掉眼珠的僵尸。
“但那是我亲眼所见。”
水纤捂着嘴偷笑,她实在想不明白火以达是怎么做到“亲眼所见”的。
“眼见不一定为实,不然一年前石钉城的屠城怎么解释?不然我们还来蓝月找天伤干什么?不就是想试着通过他找到一些线索嘛。”她站起身,天蓝色的裙摆向后一打,就像海浪一样荡漾起来,“听说你和基隆找到的那个长得特别像云落的蓝月人,就要上场了——怎么样,她靠谱吗?”
“无论她可不可信,她都是解开这一团乱麻的快刀。”
水纤似乎想问什么,又好像突然想明白了。火以达并没指望这个像极了云落的蓝月人能够真正地骗过天伤,只要她带着欺骗的意图就足够了。再加上上个月克炎向整个卡旭发布针对天伤的赏金令,即使是天伤在蓝月已经躲藏了八年[if !supportFootnotes][v][endif],恐怕也稳不了多久。而且在蓝月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让蓝月人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最为合适。
果然是一把快刀——一把即出鞘就会见血的快刀。
可是这把刀,真的会听使唤吗?
1.
雪狐总是想起基隆给她讲过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当年基隆找到雪狐时,立刻就说明了自己的意图,他想要雪狐假扮一个卡旭人,获得天伤的信任,从他身上获得任何有关十年前的极夜所发生的事情。雪狐也自然而然地问到了关于天伤的一些事情——他是谁?
八年前,卡旭的一场经历八年、为了争夺王权的战争刚刚从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中嗅得一丝结束的味道,夕焰家族[if !supportFootnotes][vi][endif]进攻炫天家族的晨星城,这是在其它家族一一被淘汰出局后的最后决战。形势非常简单,谁赢了,谁就获得了卡旭大地的话语权。
当时的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结果显而易见。炫天家族是什么样的家族?整个家族的人专攻武事,就是大街上随便拖出来一个孩子,都能像模像样地挥砍刀剑。更别提炫天家族精悍的士兵,整个石海地区、坠星盆地、尘舞高地周边一共十六个家族几乎都被他们踩了一遍,苍天、炫天两位族长在位的六十多年间吞并了九个家族,炫天家族的领土足足扩大成原来的五倍,成为卡旭拥有最大领地的家族。
而夕焰家族,虽说在卡旭中实力也不是太差,但相比之下,炫天家族看待他们,就像老鹰看麻雀那么简单。
可是那天晚上,并没有分出胜负。
夕焰家族带领三百士兵到达晨星城的城门前,而炫天家族派出八百士兵迎战。本以为是必胜的一场战斗,炫天的小儿子——天伤,在苍天的木杖帮助下,释放蓄能,一把火烧死了战场上的所有人,连同炫天的大儿子,天诺。
炫天家族的六名议众[if !supportFootnotes][vii][endif]发起民众投票,是否要以伤害友军的罪名处死天伤。
而天伤本来就是炫天和帕西的私生子,除了炫天的二女儿“天琳”这个无脑善良的人之外,所有人都把他当野狗看待,甚至有时候还不如野狗。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被炫天扔到边境,若不是两年间拼命挣下了屡屡战功,议众早就找机会弄死他了。
而这次机会实属难得。
当刽子手的矛枪刺穿天伤的胸膛时,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他冷漠地笑容,看见他拔出插进心脏的长枪,切断了刽子手的喉咙。
那是他们这辈子看见的最后风景。
只有幸存下来的人还记得,在极夜[if !supportFootnotes][viii][endif]初亏[if !supportFootnotes][ix][endif],炫天家族的小儿子手持凝玉剑,在炫天家族的帝都——擎烟城——以利剑洗礼,几乎杀光了城内的所有人,三千兵民一夜殒命。
那一晚,血流成河。
2.
东方冰失去了意识躺在床上,像是熟睡的样子。雪狐坐在他的身旁,一边看着他,一边在思绪中游转。
她在想,当年那些苦苦哀求、奋起抗争的人一个个倒在他的剑下,在之后的睡梦中,会有那些鬼魂萦绕吗?
她在想,当他手中的利剑高举的瞬间,他有想过饶恕吗?
手刃活生生的人……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
……
一个是被命运玩弄的人,一个是扼杀其它命运的人。前者很想握住后者的手,仔细感受沾染了数千人鲜血的人,还拥有怎样的温度。
无论是被玩弄,还是扼杀,到头来,却是同命相怜的人。
东方冰的手指轻轻勾动,雪狐迅速收回了抓着他的手,脸颊渐渐泛起了粉白的浮色,稍有惊慌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你醒了?”
东方冰睁开眼,却发现这是自己的卧室。雪狐就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谢谢。”东方冰清楚地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着自己被绷带层层缠绕的肩膀,试着活动了一下,眉头轻轻一颤说,“对不起。当时,我不知道怎么了……”
“没事。”雪狐端过来一杯水,“喝水吧,你昏了整整一天了。”
东方冰接过水杯,突然发现雪狐穿的却是他姐留下的衣服,穿在雪狐的身上要小很多。他送到嘴边的水杯突然停了下来,转过来问道:“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一瞬间雪狐脑袋空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旋即说:“云落是我以前的名字,雪狐是我现在的称呼。随你喜欢。”
“雪狐。”东方冰回答地毫不犹豫。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哦,对不起,我叫‘东方冰’。”
“我找了你八年,按蓝月年来算……算了——”雪狐似乎很不想提及此事。一想起卡旭与蓝月之间的时间换算,再有基隆曾经的千叮咛万嘱咐,在天伤面前一定要以卡旭人的习惯习俗处事,她就一身地不自在。
为什么你们卡旭人的事情,要我一个蓝月人在中间斡旋?为什么你们暗星人的人情,要我一个被捡来的人去还?
去你妈的蛋!雪狐不知道在心里骂过多少遍。
“反正我早就知道了,然后从你身上搜钥匙进来的。”雪狐从兜里拿出一枚钥匙,之前还特意从东方冰的钥匙串上摘下来,仔仔细细在水龙头下冲刷了一遍,大有不打算还给钥匙主人的意思。
东方冰突然想起最开始见面时,她问的“天伤”和“云落”两个名字,接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杯中的水已经喝光了,还是在努力往嘴里倒。雪狐把杯子抢过来重新倒满递给他:“那个……你不介意我穿你家人的衣服吧?因为抱你回来的时候,你弄的腐臭味和血沾了我一身。”
“啊……不介意。”
“还有……”雪狐挠挠头说,“你当然也不介意我在你昏睡的时候帮你换了衣服……”
东方冰已经喝到口中的水在阳光下抛出一道彩虹:“咳咳……都换了?!”
雪狐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饿了吧,我去做饭。对,去做饭,做饭……”说完她小跑着奔向了厨房。
东方冰挑起被子,确认后发现,真的是都换了。他花了几分钟洗了一个澡,又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那阵腐尸的臭味总是挥之不散,他这才发现有一堆衣服堆在洗手间的洗衣机里,正是他那天早上去郊外花丛时穿过的那一套,其中还有雪狐的几件白色的衣服。
前一刻还在心里暗骂蓝月的女孩子还真是不知羞臊,但冲面而来的臭味瞬间毒死了他心里的这点偏见。东方冰打开换气扇,找了几个稍微大点的塑料袋,把这些衣服全都封起来扔在了楼道里,甚至也想把这洗衣机一起扔了。
要不然,把这洗手间也炸了吧……
厨房里传来热油的沸腾声,雪狐还真的去做饭了。东方冰正好有个问题想要问她。
雪狐灵活地舞动着锅铲,转头看着身后东方冰笑了笑,又专注于锅中的翻炒。茄条炒肉丝,很简单的一道小菜。
“嗯?怎么了?”
“你说你找我……八年?”
雪狐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她将手中的活停了下来,关掉了油烟机轰隆隆的噪音和炉灶上的火,扣上了锅盖,转身面对着东方冰。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雪狐说着低下头,双手在眼睛上摆弄着,不一会就扣下来两片美瞳的镜片。当她再抬起头,东方冰才发现,她的眼睛颜色[if !supportFootnotes][x][endif]和自己是一样的粉红色。但没有东方冰背后的两扇大翅膀。
卡旭人的统一特征是粉红的眼睛和银灰的头发,但拥有膜翼的卡旭人却是极为少数。大多数卡旭人认为膜翼是旭日之神赐给他们的礼物,但只有这些天生就带着翅膀的人知道,这只是一个不着调的屁话罢了——什么礼物?一副没什么大用的累赘而已。想要用这幅翅膀飞起来,没有像日行千百里的森林狼一样的体力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况且续航也是一个问题。在卡旭,这些因为没有足够体力维持滑翔姿态而失去平衡,从天上掉下来的翼人每年都能死成一个军团。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摔死的都是会飞的。在一些不信邪的人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浅尝辄止”这个词,直到他们连字典也没了。好在东方冰有些自知之明,前几次尝试飞行导致肌肉拉伤,之后他再也没有鲁莽地尝试过。他倒是没忘了锻炼身体,至少他现在能够短时间地滑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当时全身的伤,被我姐救下来的,之前的事……”
“那我呢?你还记得我吗?”雪狐贴近了东方冰说,“我们从小在一起的,你还从我母亲手里救过我的命。”
“难怪我觉得你……很熟悉。”
雪狐盯着他的眼睛,也只是看见了一些他与他姐姐东方雪在蓝月的简单而无聊的生活,而雪狐想得到的,却是他还是天伤的时候,擎烟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是怎么做到从卡旭逃到蓝月的。关于这些,统统是一片空白。
她本不相信还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但屡试不爽的读心术不会骗她。
他真的是失忆了。
雪狐忍着心中苦笑和酸涩,揉着被讽刺狠狠扇疼的脸,一时间,手足无措。基隆为了等一个机会,蛰伏了五年,终于等到了像雪狐这样的一个人;为了让假戏真做,他让雪狐学习卡旭的语言和文化,并且运用暗星的生物技术,让雪狐的外表拥有了卡旭人的特征。而现在,千辛万苦寻得了天伤,却白白付诸了之前一切的努力。
她自己到觉得无所谓,本来她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但不知基隆这把老骨头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一口老血涌向舌尖,细细品尝近十年的努力坠地无声的苦痛。
她竟然有些可怜起基隆来了,顺便可怜一下自己。
想到可怜,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你喜欢假戏真做,那么我就假戏真做。
既然你想要利用我,那么我也让你尝一尝被利用的滋味。
雪狐抬起头,秋水涟漪,热泪凝睇,“同命相怜”的情感一次次地挑拨,不甘被利用和玩弄的愤恨一点点地浸染。她有些弄不清楚,心头上的五味杂陈,究竟是属于东方冰熟睡时握住他的手那种味道多一些,还是在基隆身边接受卡旭文化灌输时候的味道多一些。
“从今往后……”雪狐把指尖小小的镜片揉成了一个团,双臂似长蛇一样环住他的腰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雪狐的脸灼烫着东方冰的胸口,她自顾流泪,当然没有发现东方冰一副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眼神。
3.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眼睛里,没有天伤,没有云落,也没有你们想要的真相,连假的都没有。”
雪狐坐在被毁的花丛旁边,如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再去看身旁的一副崎岖的脸。
火以达抓紧了腰间的剑柄——那看起来真的只是一个剑柄而已,没有剑鞘,没有剑身,只是一握孤零零的剑柄挂在他的身上——看着风雨欲来的天空,依然从乌云的缝隙中偷偷钻出来的一缕阳光。
云以为它不会再出来;阳光以为自己不会再出来。
“你的打算呢?”火以达好不容易张开了他的嘴,如往常一样,是一阵呜咽不清的话语。
“我没有什么打算。”
“不,你有。”
雪狐短发的发梢轻轻摇摆,头也没有抬起,她却站了起来冷哼两声说:“那些,与你们无关。”
火以达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想要去向哪里,散步一样地与雪狐擦肩,相互之间如陌生的路人。
“就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真相,你又能怎么办?”雪狐说。
怎么办?能怎么办?
火以达突然站定,心中炽红的热锅在不停翻炒着这道疑问,生怕自己的一个小小走神,就焦糊了这道必须要成功端上饭桌的菜肴。
怎么办?能怎么办?他从未想过。无论是天伤失忆也好,清醒也罢,哪条路总到尽头,都是同一个死路。
但不得不走。
但无可奈何。
[if !supportEndnotes]
[endif]
[if !supportFootnotes][i][endif] 水纤:这是人的名字。意为“细流”。
[if !supportFootnotes][ii][endif] 火焰斗篷:以火焰覆盖全身的“法术”,玩过《上古卷轴Ⅴ:天际》的都知道。
[if !supportFootnotes][iii][endif] 火以达:这也是人的名字。“以达”为卡旭语的“怒”。意为“火焰之怒”。
[if !supportFootnotes][iv][endif] 蓄能:“卡梅德蓄能”,这里指的是一种能量,也可以理解为“魔法”。
[if !supportFootnotes][v][endif] 八年:这里的“年”指的是卡旭年,八年相当于蓝月的十年。
[if !supportFootnotes][vi][endif] 家族:可以理解为“国”,但有微许的不同。
[if !supportFootnotes][vii][endif] 议众:在家族内掌握大部分权利,参与商议重大事件的高官。
[if !supportFootnotes][viii][endif] 极夜:在这里指的是,由于双行星体的相互遮挡而产生有规律的“长夜”现象。
[if !supportFootnotes][ix][endif] 初亏:这里借用了月食过程的概念。初亏指的是极夜刚刚开始的时刻。
[if !supportFootnotes][x][endif] 眼睛颜色:这里的眼睛颜色指的是虹膜的颜色,而不是整个眼睛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