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之所以会成为一个语文老师,很可能是和早年的背诵有些关系。
最早的事,我不记得了,只是日后我爸的宣扬:我两三岁的时候,他教我和我堂姐背诗。他说,我背的最快,常常得到奖赏,因此积极性也最高。他说,背每逢让我背诗,总要哄上半天。然后,他把我放在床上,我便站着,背给他听,“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然后得到花生米一粒,是说好的奖赏——“惟有读书高”这句,后来他也常常背之诵之,所以这情景只听他说了一次,我就记住了。并且,再没舍得忘记。
后来,长大了,能认字,能读书了。背诵,便不再是他的口授,而来自于《看图读古诗》的传授。那书是我爸带着我到新华书店买的,好像是要作为生日礼物送我吧。那时书不开架卖,而是陈列在遥远的柜台里,宝相端严,只能远看,不能近观。看见我爸向它一指,这本书就被从高处取下,泛着崭新的绿色,来到了我的手中。这大概是我爸送我的第一本书。从此,这本书成了我长期的伙伴。背诵自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期间,我最大乐趣,在于这本书每页都有一幅生动的图——所以背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旁边就有一只尾巴翘翘的大白鹅;背到“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旁边就有一个手舞足蹈的汪伦;背到“虞姬虞姬奈若何”,旁边就有一个帐下歌舞的美人,梳双鬟,腰间飘带;背到春宵一刻值千金,旁边就有一个屋子,隐隐透出寒窗苦读的光辉,很有乐趣。
那时候我们一家刚从乡下来,投靠一房亲属。他们对我们好极了,可是大伙儿都穷,没地方给我们住。我爸就自己在院子里,搭了个石棉瓦的小房子,带我妈和我住下了。后来,因为要加班,我爸没办法带着我,就把我丢给了表叔。表叔在养老院里上班,虽然清闲,也没法太管我,我就跟坐轮椅的老头老太太一块呆着,偶尔不知道为什么还会跟一群智障小朋友一块呆着。
我爸可能也考虑到,这是个问题。所以出门之前,会把这本书装进我的书包,给我布置任务,让我背书,说回来接我时要检查。所以,整个白天,我就只好背书。等我爸下班了,就坐在自行车横梁上,一路背去:“杨、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西边雨,道似无情还有情……”“问余,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或者也有背不下来的时候,或者也有不甘心的时候,“为什么别人能玩我就不能呢?”可那后果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你会听他给你讲一路沉甸甸的大道理。
即使我那时候只有几岁,也感到“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于是一阵愧怍。
只有晚上一个人爬到被窝里,才敢在自己的国度里,默默哭泣。
后来我们搬了家,住在海边一个土坯房里。房子很简陋。窗台上一道裂痕,直裂下去。房东奶奶说,“这是七几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留下的。可这房子也有好处,冬暖夏凉啊。”冬暖夏凉倒是真的,可是地基太低。一下雨,水都往里面灌。夏天一睡醒,嚯!拖鞋都飘到手边了,于是拿了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往外出水。屋里因此潮得不行。再往后这房子越发越不堪,住着住着竟歪掉了,我爸还找了根棍子支着墙……
总之,我就是在这房子里长到了八岁。八岁,是个怎么着也该上学的年纪了。可家里那既没钱也没户口。我爸骑着二八大铁驴,带着我跑了十几里路,借了钱,又到学校求人。面试的时候后,校长担心我程度差,还试探着问,“你能默写一首诗吗?”我说,“能啊。”于是拿出小本写起来,道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校长一见即惊。
因那时候,上大学还是件值钱的事,故对我爸赞道,“大学苗子,好好培养!”——就这么一句话,多少年了,我爸念念不忘。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提呢。“你还记得不?你小学校长早说了,是个大学苗子!”现在想想,顿时体会到我爸那一份微妙的心理:虽然日子很穷很辛苦,虽然身在异乡,虽然莫名总是会觉得卑微,可就因为女儿会背了几首诗,他瞬间就感到了优越和高贵。所以突然紧接着又感觉到,其,说穿了,背诗到底能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多背或者少背,乃至什么都不背,并不对能中华文学传承有什么影响。可,既能因此,让当时的父亲有一番自得的好心情,可能也就够了吧。
成为小学生以后,有一天街道图书馆停办,扔掉许多书。我爸是个爱惜书的人,便捡回来很多,其中有一本叫做《唐宋词选》,渐渐接替之前的启蒙书,成了我的新伙伴。此书和八十年代绝大多数的书籍一样,有着质朴的外表和内容,图画虽不多,但赏析详尽到位,很便于自学,因此很适合我——爸妈依旧地要上班,有时候白天不在家,有时晚上不在家,没人管我。
一个人的时候,我的任务便永恒地是背书。先背的是唐朝的词,还算朗朗上口,清新好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可到了宋朝后期,词便写得像文章,又长又不通顺,我就不愿意背。
更重要的是,相比于背书,看电视剧明显有意思多了。
于是就到邻居家,断断续续看了《西游记》、《戏说乾隆》、《射雕英雄传》、《新白娘子传奇》等等,倒是主题歌更朗朗上口,什么“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什么“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愿为你化作一团火焰”,字里行间,有更生动爱恨情仇,让人不能释怀——不知和你们今天看动漫看出更生动的爱恨情仇是否是一样的。
再以后,人又渐长,背书的注意力就更分散了。每天我爸一走,听见咣当一声,院子门落了锁,我就嗖地从桌子前溜开,上午看电视,中午一边啃咸菜大饼,一边看我的《中国古典短篇小说》。然而欢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不知不觉,一天就要过去,我便用剩下的一两个小时背书。可还没背下来,就能听见院门“嗒”的一声响——我爸的自行车碰上了铁门!我心想,“完了,我还没背下来呢。”果不其然,背得磕磕巴巴,不忍卒听。每到这时候,我爸就怒目而斥,兼付之于武力。打完了问,“明天能不能背下来?”我觉得无限屈辱,可又终究没有什么反抗能力,最终只能毫无骨气地哭着说,“能呀。”于是第二天只好接着背。
这本书我背得最认真。为了把它背下来,我变换过各种姿势和造型。有时候在厨房一边啃香肠一边背;有时候把书摊在床上,撅着屁股背;有时候挪到我爸的书桌上,偷偷撬开抽屉看一会《金瓶梅》再背(后经证实,此书系伪书)。有时到院子里,架个小板凳,搭上猴皮筋,跳进去背;有时候站在阳光里,脸对着邻居家的墙根背;有时候站在台阶上,瞅着过冬的蜂窝煤和大白菜背……
那时候我觉得那些词都好长啊,怎么背都背不会,也觉得童年好长啊,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二十岁,打扮得漂漂亮亮,跟男生去溜冰呢?
往事历历,可也不堪回首。虽迄今为止,从没有机会,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拉风少年去溜冰,可到底背下了那本书,也到底活过了二十岁。回顾我并不丰富的童年背诵史,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切实的背诵的意义和效用,不是哪一句苦苦背诵过的诗文带来的震撼,不是晴空万里下、樱花漫天时,想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不是翠湖碧水畔、云山云海前,想起“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而只是想起在那些破旧的小屋里,自己一个人反反复复背诵的情景;想起那个总是金刚怒目的父亲,想起在我背诵的背后,他所有的清贫、敏感、严厉、希望、倔强和坚持。
有人曾经说过,读书是最廉价的通往高贵的方式。
人越长大,我便越觉得这句话有道理。曾经住过的屋子,哪一个不荒凉呢?曾经走过的童年,哪一段不闭塞呢?但正因为有了那些只有十几块,甚至几块钱的书,那在晦暗的屋子和童年里产生的回忆,便也不不知不觉明亮起来了。
写到这里,我便又想起了我的父亲,一个能为我背下几句诗就自豪的父亲。他一定不是我见过的最成功的人,却是我见过的最能吃苦的人。他出生于一个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极度匮乏的年代和家庭,却是其中一个难得的异类,不但没有被这双重的贫瘠所限制,而且还自发地生长出了对知识和文学的崇敬和热爱。
虽然从始至终,他从事的职业和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二十多年来,为了能让我得到他曾经极度渴望却又不能得到的文学的滋养,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实际上,他背书的经历,远比我的刻苦。自学《伤寒杂病论》的时候,他背“背得飞熟”。他说,每天早上,他带着书,跑上山,站在一棵树下,把书从头被到头,再从头背到尾,口角起沫而精神充足。
“我奶奶很高兴吗?”我曾经问过他。他说,“哪有的事!那时候看书都是偷偷摸摸的。看书要点灯呢,看得时间长了,浪费灯油,会被骂的。”我一直都觉得,在这样的父亲面前,我是永远也当不起认真和努力这两个字的。
背过唐宋诗词之后,他再也没管束过我了。再拿起书,我也就只看不背了。即使上学时要考默写,即使工作之后要备课,大多也如此。即使我勉强背了下来,也只应付得了一时,过后也都忘了。倒是真的只有那些懵懂未开之际,充盈了整个寒暑假的句子,依旧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支撑着我语言表达的基本骨骼,奠定着我精神内涵的坚实础石。
有人说,无论你活得有多长,头二十年都是你人生的一半。也有人说,人的一生很短暂,无论活得有多长,后面的人生都只是在复制曾经逝去的童年。参考一下这些说法,虽然背书诵书给过我很多痛苦,但我还是很感激独断专行的老爸。感谢他给我一个还算能不断回味的“人生的一大半”,感谢他给我一个还能有些内容可堪复制的童年。感谢他用他能给的最好方式,陪伴我长大。
材料里说,要新增孩子们古诗文背诵的篇目了。
我以为这是一件不必要的事。如同认为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悬梁刺骨、牛角挂书的故事再也不必被任何一个同学写在作文里一样。读书等于背书的时代,只能发生在信息垄断的时代。读书被作为莫大追求和享受的时代,只应该是精神财富极度匮乏的年代。如今,到处都是书。读书不必“手自笔录”,求学也不复有“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的寒酸和苦痛,因此,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不能用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物质的优渥,既远超宋濂笔下的太学生,比《新白娘子传奇》更美好的刺激,又俯仰皆是。更何况,我们有图书馆,有搜索引擎,比之前的人,可不知道要便捷多少。因此,仅仅靠加入背诵,教委推荐,恐怕是没有办法和孩子们蠢蠢欲动的心思抗衡的。没了热爱,没了渴望,那些字不就只是字么?背了又如何呢?
一切,正如屈原说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