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褚褚一
我和阿文长跑八年,可她的家人还是不同意我俩的婚事,于是我们商量决定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逃跑。
01
六岁那年,妈妈带着我嫁到了白云村。
叔叔是头婚,对妈妈很好,对我也很好,只是我们过得还是猪狗不如,直到妈妈怀上小弟弟的那年,每天早上妈妈都能得到一个煮鸡蛋,奶奶说是给妈妈肚子里的小娃娃吃的,免得她的亲孙子到时候怨她,不跟她亲。
那年我八岁,冬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的时候,妈妈开始肚子痛。叔叔坚持送卫生所去生,奶奶不同意,说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当初你不也是我在家里生了三天三夜生下来的么。你看你这不好好的,又没缺胳膊断腿的,也不傻,她就在家里生,有我这个老太婆坐镇,你放心好了,什么鬼鬼魅魅绝对不敢上你宝贝媳妇的身。更何况你这媳妇之前生过一个,这第二个更加好生的很。
叔叔见奶奶说的肯定,又一想自己当初确实也是这样生的,再说了古代还不全都是在家生的,不也是一样的。
我见叔叔不再吭声了,不由拉了一下叔叔的衣袖,小声央求道:“我妈妈已经疼了一天一夜了,送她去卫生所好不好?再不济请个接生婆来也行。”
叔叔一把搂着我,将我抱起坐在他的大腿上,先是看了一眼屋内,轻声对我说,没事,你先回去睡觉,这不有你奶奶在。
我不敢问叔叔,当初奶奶给妈妈的鸡蛋,全部都到了我的肚子里,小弟弟会不会饿死?若是小弟弟已经饿死在妈妈的肚子里了,那他还能生得下来吗?
妈妈的叫声渐渐变小了,可我为什么却越来越感觉到心慌,仿佛我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离我远去了,我用力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冬天的夜特别的长,可就算是这样,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妈妈还是没出来,也没听见她的叫喊声。
叔叔渐渐觉得不对劲,他把我放下,一个箭步冲进房内,我紧跟其后。奶奶听见开门的声音,直接从塌上滚了下来,连忙爬起来,把叔叔给推了出去,口里说道:“这是女人生孩子的产房,你一个大男人进来干什么,小心染上晦气,到时候来年一年都不会走运。”
奶奶后面说什么,我没听见,我只看到妈妈躺在床上虚弱的笑容,她咧开口想说话,出来的却是嘶哑听不清的嗡嗡声。
我撒开腿子往外跑去,一口气跑到村东头的村长家,大叫村长老婆。村长老婆出来一看是我,又折身进屋了。
当时的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卡在门缝里,就是不让她关门,只求她去我家救救我妈。
村长老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说她和我奶奶有仇,和我家有仇,让她主动去给仇人的孩子接生,她做不到,她也没生得那么贱。
当时我都绝望了,村长老婆是这一带十里八乡有名的接生婆,但凡经她手的,就没有接不了孩子,无论那孕妇是横胎,还是先出的脚,她都有法子让孩子平安生下来,更重要的是孕妇也平安。
正在这时,阿文出现了,六岁的阿文扎着两小辫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先是冲我一笑,后又对她阿妈说,阿妈你不是常跟我讲书上的故事,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他阿妈和他弟弟,这不是两条命了吗?那可是十四级浮屠,阿妈怎么又不造了呢?
02
阿文的出现,也没能挽救了妈妈和弟弟的性命。
村长老婆到了我家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叫叔叔帮我揉揉我的腿,然后再带我去泡泡脚,说若不再帮我揉腿,我的腿就会废掉。我不肯,我认为村长老婆在说谎,因为我压根就没感觉到我的腿痛,不痛又怎么会废掉呢?叔叔不答应,小小的我拧不过大人的叔叔。
脚泡在盆里,我的心思却跑到西偏房,我使劲的拉直耳朵,然而除呼呼的风声,再也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我心中不由欣喜,这下妈妈有救了,只是弟弟没吃东西,会不会饿的很瘦很瘦,甚至比我还瘦。
妈妈常说我太瘦了,像棵豆芽,但我见过豆芽,叔叔常常担着豆芽去街上卖,卖不完的就再担回来煮了给我吃,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我唯一能吃饱的时候,只是这话我不敢跟妈妈说,害怕她再把她仅有的馒头也给了我。
我比豆芽大多了,怎么会跟豆芽一样,妈妈在说谎,她只是想着多给我些馒头,她的谎言我不会拆穿,更不会告诉别人。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东偏房传来了一阵尖细的骂声,那是奶奶的声音,我竖耳朵方能听见她说,你这个挨千万的,还号称不败接生婆,我看你就是一个骗子,你赔我的孙子,陪我的亲孙子,我可怜的亲亲孙儿呐,你死的好怪呐,都怪奶奶没用,没拦住这个挨千万的,信了她的鬼话,以为她是真的来迎接你的,结果你是来杀你的呐。都怪奶奶没用,放了这个挨千万的进来,你不得好死,你赔我的亲孙子,我和你拼了,儿啊,快把娘抓住她,你若放跑了她,娘也不活了。
我打着赤脚走出来,便看见奶奶正在和村长老婆拉拉扯扯,手中还揪着村长老婆那长长的卷发,村长才婆疼得眉头皱成一团,却未出一声。
我顾不得村长老婆,直接跑进西厢房,一个肉团样的东西掉在地上,血肉模糊,妈见我进来了,招手让我过去。
我过去了,头却朝着地上看,我的脚底全是黏糊糊的东西,妈一把捂住我的眼睛,断断续续的说,你一定要活下去,妈妈会一直在天上陪着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躺在妈妈和叔叔的床上。叔叔抱着头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外面的门被敲得砰砰响。
03
妈妈下葬后,村里开始流出一股传言来,那些和我要好的小朋友都不跟我玩了,除了我的新朋友阿文。
阿文有时候也会问我,为什么你妈妈死的时候,你一点也不难过,也不哭?我说我妈妈并没有走,她说了她会一直陪着我,会一直在天上陪着我,只是她换了个住的地方,我看不见她而已。
妈妈去天上了,弟弟也走了,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但我的日子却越来越苦了,好几次我都想着逃离这个家,一想到妈妈,我又打消了念头,至少现在有叔叔,他会供我上学。
奶奶天天指着我骂扫把星,叔叔的哥哥嫂嫂常常来家里坐客,今天不是拿走了一盆鸡蛋,明天就牵走了一只羊,理由是叔叔家没孩子,这些东西他和奶奶两个人也吃不完那么多,不如分些给她的亲孙子吃。
他们拿东西的时候叔叔不吭声,只是怒视着他们,奶奶则叫道,你们搬吧搬吧,哪天搬完了是不是连这个房子也要占了,你让你们弟弟吃什么,住哪?
叔叔的嫂嫂说,对呀,娘,若不是你提醒我们,我们都忘了,小叔反正也不想再娶老婆了,这房子他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多,不如就留给您的亲孙子结婚用吧。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指着我大骂,说是我克死了她的亲孙子,说死的怎么不是我,而叔叔这个时候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抱着我,让他的背去接奶奶手中的扫把。于是奶奶每天打我的时间固定了,定在每天早上叔叔出门卖豆芽的时候,当然这个日子只有每个星期六星期天。
夏天,阿文看到我手臂上的伤痕,对我越发好了,有时甚至会偷偷从家里偷出半个苹果给我吃。八十年代的苹果可珍贵了,村里好多小伙伴都没见过。
阿文说这苹果还是她从城里的姑姑家带来的呢,每次也只有那么一两个,十分稀有,叫我慢慢点,别吃太快了。
04
二十年过去了,白云村成了城中村。
八年前,叔叔犯了旧疾,叫我回去替他守着小旅馆,没错,当年的东西厢房,现在变成了一座五层高的小楼房,叔叔全部改成了一间一间的小隔间,还带有卫生间的那种。
我问叔叔为何不像别人家一样,直接一层一层的租出去,不更省事,也无需人打理。叔叔没回答,只是翻了个身,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回来不久,阿文也回来了,这些年,我们一直有联系,只是一南一北,很少见面。
我们怎么在一起的,我忘了,只记得阿文说要做我女朋友,然后,然后怎么样,未曾记得,此成了疑案,我也不敢随便乱说。
一开始,我们偷偷恋爱约会,到后来,村长老婆知道了,直接找到我说,我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像极了妈妈临死前的眼神,有些无奈,又有些不忍,但却是决绝的。
村中人人知道我和阿文在谈恋爱,她是我的女朋友,可却还是有人去和她相亲。她每次相完亲后,都会来找我,跟我说那些人如何如何,怎么怎么样,她说来说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一个人像我,她不嫁。
说完,她和我一起守着小旅馆,叔叔则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睡觉,他说他提不起心神来,让我好好替他看店,他给我发工资,包吃住。可是我银行卡里的数字没变,还是我在外面挣得那么多,刚好五位数,不曾多一块钱,也不曾少一块钱。
这一晃便是八年时间,阿文越来越着急,她说想给我生个宝贝,但现在查得特严格,必须得有准生证才行,且在白云村逃不过她阿妈的眼睛,她叫我走,和她一块走,我沉默了。
这天,阿文拿着一张化验单过来找我,说,你再不决定,我和我肚子这个孩子都保不住,会一尸两命的。听到这话,我慌了,我想到了多年前我的妈妈和弟弟,也是这样一尸两命,我决定带着阿文一块走。
05
这夜我拿着偷偷收拾的行李,等在村口,凌晨两点,阿文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接过她的背包,背在身上,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阿文。
我买了两张凌晨四点半的火车,到达火车站时,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和阿文坐在候车室,她靠在我怀里,露出开心的笑容。
“各位旅客请注意,开往安和桥的K9196次列车已经进站,请各位旅客朋友做好准备,开始检票。”
我小心叫醒阿文,这时我面前出现一双皮鞋,那双皮鞋站在我的面前,久久不曾动一步,我心中再次有那种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我猛地一抬头,是叔叔。
叔叔微笑地看着我,对我说,难道你就这样带着她逃走一了百了,让你们的孩子以后成为一个黑户?你就不想你们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让你们的孩子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06
阿文拿到那两个本本的时候,不由跳起来亲了我一口,说得谢谢我爸爸。
可我却犯了愁,这本本因然是拿到了,但是我却没钱去装饰婚车,迎接新娘。
这时叔叔的哥哥嫂嫂跳出来说愿意借给我钱,只是要利息,毕竟亲兄弟还明算账,何况是我。
村长老婆说了,财礼,三金,白云村娶媳妇的流程一样也不能少,否则就算你们拿了结婚证,她也不认我这个女婿,大不了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借了钱,在十一国庆那天,我迎娶了我的新娘,不知是冲喜这一说话灵了,还是怎么回事,自从我结了婚,叔叔的病倒是好了,他让我和阿文住在他的小旅馆,特地留了一层,虽然是顶楼,但好歹我和阿文有了一个家。
后来我知道,这还是叔叔和他的哥哥打了一架争取来的,为了还债,我村里一家饭店做厨师,这是我以前的老本行,重操旧业,除了刚开始的不习惯外,我很快适应了。
白云村晚上的夜宵生意十分好,每天下了班,我继续去煮小龙虾,这是我从南方学来的绝活,一手的小龙虾,不止壳入味,就连虾肚皮肉里全是满满的香辣味。
阿文自从怀孕后,我就要求她必须呆在家里安胎,我不想让她和我妈妈一样,带着大肚子夏天下田里,冬天砍柴担水,我更担心她最后落得和我妈妈一样的下场,为此,我特意把她的一日三餐也包了。
我以为我做到了妈妈的交待,活了下来,并且还活得好好的,活得很幸福,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和家。
然在宝宝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去还最后一笔钱的日子,那天我刚好把所有的欠账全部还清了,心中感叹,终于一身轻了,以后的钱就是为老婆孩子赚。发生了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这件事将我打回了原点。
07
那天,我哼着歌回到小旅馆。
小旅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心中咯噔一声,冲进小旅馆里,看到阿文抱着宝宝站在那里,宝宝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跟我在妈妈出殡的那天何其相像,我心中松了一口气,只要她和孩子平安就好。
可下一幕,我却被叔叔的哥哥们给提了起来,他们拖着我的衣领,拉到里面那间小房间,那是叔叔住的屋子,指着躺在床上的叔叔说,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把我弟弟推倒了,直接引发了他的心脏病,让他心脏病发死了。
我扑到叔叔身上,将食指塞到他的鼻孔下,没气了,这是我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我成了真正的孤儿,这是我的第二个念头。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得妈妈的声音又出现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妈妈会在天上一直陪着你。
我再次反应过来时,周围已经没人了,而我却站在小旅馆门口,地上是我和阿文还有宝宝的衣服,阿文在哭,宝宝也在哭,我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的哭声。
阿文说,若是我们就此走了,他们不会报警,否则他们就报警告我们宝宝谋杀。阿文说,我们就报警吧,让警察来说,让法医来尸检,看看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摔掉了阿文要报警的手机,问,除了这个,他们还有什么要求?阿文说,还有这个,他们要你在这个上面签字,只要你签了字,他们就让我们进去收拾行李,否则除了这两件衣服,什么也不让我们带走。
那一份遗产捐赠书,我拔下上面的笔,写下我的大名。
深夜,我和阿文拖着我们的行李箱,宝宝在我怀中睡了,我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夜空中有一颗最亮的星星,我知道那是我的妈妈,请你指引我坚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