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晚上930电视都是鬼怪片,Dennis一屋子四个人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推迟了打牌、跑步和串门。
阴阳两界,精彩纷呈,白天人气聚集,到夜晚逐渐耗散,城市卸去伪装,山间楼后的鬼魂伺机而动,古灵精怪纷纷出台。偶尔一两次半夜电话响了两次拿起话筒就断了,或喂了数声没回答,几个人一开始没在意。
鬼怪片场景看多了,剀弟怀疑这可能是鬼叫门的前兆,Simon讲咱们人多势众,谅她电话都不敢出气,伸伸舌头就得缩回去,直接吓跑了事。Johnson说等鬼吭声会什么样子,会跟电视里的一样装腔作势吗?
甚至有人怀疑是否隔壁的某人晚上发梦寻人,因为确实有两次Lydia和Casey打过来,声调怪异,问这边有没事,她们说听到动静。
“你们才有事呢,怎么闺房专场还没结束啊?不肯睡啊,还是睡不着啊?”这边Dennis说。
“刚刚结束,说得太过火,找你们降温呢!”那边Lydia说。
“我的妈呀,半夜冒鬼火,别烧着我们!你们屋属火,我们屋属水,楼上屋属风。”
“算了,大晚上大火烧不进,别再给风刮着。”
偶尔从女生的窗户里传出尖利的歌声和狂笑,那一定是Emily和Lydia轮到住对面房时才发出的。如果Casey和安妮住的时候,窗户一定紧闭,窗帘一丝不透光,说是害羞。剀弟与Dennis心照不宣,他们两个从来不朝对方窗户多看一眼。她们没把鬼挡在外面,反而关进了屋子里。
隔壁或楼上来串门,他们从不说此事,聊天、打牌照旧,鬼怪成了这个屋里私藏的秘密。真鬼比假鬼更撩人,反正没人担惊发愁,闹不闹鬼,他们四个全不以为然,等着吧。于是,睡觉前边看鬼戏边等鬼上门成了这段时间的功课。
间或每周半夜有两三个电话,多半找Dennis。Johnson说:
“有人来查房了。”
“不是鬼就好!”
那些电话不是灵儿打来的就是忻儿打来的,她们知道这个时间说话方便,相互心境都比较好。如果她们也学Emily白天打到Office,只会让Dennis不便,他肯定不会有和Emily煲电话粥的感觉和意境。晚上这段时间似乎是留给她们的空白,偶尔接不到或被打断。屋里哥几个先接到电话也从不问她们是谁,如果Dennis不在,他们回头转告他时只说:“是个女的打来的”。他无法追问是哪个女的?反正她们还会再打,反正不会有什么急事,反正他给自己留点小小的猜测,反正那个不敢出气的鬼没有发威。
灵儿和忻儿无从知晓,这个时间还是鬼魅蠢蠢欲动之时。
吃完晚饭,看过《倚天屠龙记》,他们有人就上床补下午的瞌睡。落到香港,每天一晃到凌晨一、二点才睡,已经养成习惯,间中得闲打个盹儿。
Dennis饭后倒在沙发上小睡片刻,九点多起来看完张学友主演的《追日》鬼片,然后与Johnson去乔治五世跑步。外面才下过雨,空气有些清凉,球场上没几个人,Dennis跑完十一圈,气喘如牛,感觉火气又回到了身上。Johnson只跑了五圈,惜汗如金。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又拐进7Eleven各买了一罐啤酒解渴。直到走回新晨大厦前门,都没看见老人与狗或者Eve。他与它和她还在哪一个街头巷尾悠游徘徊?Dennis自顾享受淌汗的快感而忘记其他。
“在雨中,在雨后灯光照耀的无人操场,想到这个人生的舞台。大家要活着,用理想去追日,跨越时空的界限,生活有无限的希望。”
洗漱完毕,Dennis分开旧本子,寥寥几行,记录新近之事。凌晨已至,鬼魅出动,又要上床作怪。
上铺的剀弟,呼声打之外,每晚都要有一两次下床上厕所。每次下来铁床吱吱嘎嘎晃动,他还不从床尾侧边格挡上下,而直接一脚踩在Dennis床沿中间,尽管Dennis每次担心被他踩到,但从来没发生。反倒他常常一惊,梦见被踩,眼睁睁等着那只脚下来,看没事,接着再睡却常难以入眠。
日积日累,体内激素翻江倒海,无处可去。夜里逼退鬼怪,梦见可梦之人,几番挣扎战斗,前世今生的人和大陆隔壁的人都来了,直到沸点暴突,扛顶不住,梦遗湿身,一泄而去。
原来都是一个命,跟着上铺的人跑厕所,该洗洗、该换换。这点破事,想来不好意思上下铺交流,更别提对面窗户里的人了。而且每次梦里都在换人,一阵单打独斗,又或同时出现几个魔障饕餮,纠扯不休。
天天上班,脑筋每天上一次发条,人已经成了都市机器里的一个微小零件,如马路灯杆、车站站牌,兀自而立,什么感觉都没有。Dennis今天上班又很吃力,可能主要是早上做了个春梦,梦见灵儿,重又演绎一番仍未了结的亢奋之情。灵儿与Dolly、Freda、Agnes有何不同?肯定与Emily、Lydia、林梅不同,与Rosy呢?与Kinsey呢?
此前Freda问过他是否寂寞,他既不寂寞也不孤独,就是自己跟自己雌雄附体,发情、生爱,白天热闹,晚上作怪!她国语不好,应该用词不准,这不叫“寂寞”。但恐怕她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汇跟他讲。Freda这个女孩长得瘦瘦高高的,上排牙床前凸,激不起他的遐想,自然也无法入梦。
即便常常有人入梦来,仍旧难挡寂寞之鬼长驱直入。
这几Dennis天才做完Rosy负责的一个Job,下午Rosy给Dennis提了一大堆问题夹在File里,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反正他想好了,无所谓,慢慢改。正好跟新来的同事侃侃广东话,除了Andy,男孩里科技大学毕业Alex比较醒目,憨厚、淳朴。女孩呢,澳洲回来的Kinsey比较抢眼,灵动、魅惑。
每天从隔壁行过来,微香袭人,那一定是Kinsey,隔天还变换味道。Andy和Dennis,一个低头捂鼻,一个抬头深吸气,静待这阵香风从身后飘过却不回头。他们两个心照不宣,不知是谁受不了小女生咄咄逼人的潮气。狭小的Office里容不得各色香气扑鼻,因此Dolly、Freda、Rosy这些“老”员工,总是一身素服、一脸惨白、一味不闻。很快,Kinsey没两天也步入她们行列。
这以后,Andy和Dennis闻不到身后味道,脑中失去味觉的幻想,他们失望转而变成了渴望。
“佢玩我哋!”Andy讲。
“唔咳你先玩佢嚒?”Dennis回敬。
这间公司要做大,也没法比Multinational的公司,但在Local里面也要争个排名靠前,Tiger的野心何曾壮志凌云。招进来的人一多,空间一下子紧张起来,忙乱之际,有时座位都找不到。正好很多客户要出Job,于是Tiger将一堆男孩女孩儿由阿哥阿姐带领赶出去熟悉客户。Rosy、Blair等都成了主力,进进出出停不下。
Jason说考不上本港大学的一般都去了澳洲念书,显出他自己不差。尽管他不是中大或港大出身,也不是理工大和科大。当然,那样的话,他也不会在这间Local的公司里搵工。Dennis这种局外人,体会当然不深,反正这些学生仔根本没有北大清华的牛气。也只有毕业于理工大学的Tiger和Phyllis才小有傲气。Jason这样刚出道的小白领,没任何根基,只能闷头做事。
以前在上海,Dennis“坐”办公室是常态,每人一张桌子,现在要改坐Office,桌子都谈不上,非常不习惯。香港写字楼空间狭小,迷宫似的隔断九曲回肠,不是每个人都有“位子”。仅有的几个窗户都被经理老板的小房间占据,Staff们每天并不清楚外面的天气变化,一坐就是一天,不见天日,烦闷自知,不觉得是苦。头一个月让Dennis最累的阶段已经过去,辛苦并不令人可怕,却怕被抛到海上的一座孤岛,国语人淹没在粤语海中,里外悬空,无所着落。他想起Agnes走时说叫他找她的话,看来很有必要。不为有事找她,只为烦闷不得排遣、沟通理解不畅。
中午到Broadway聚餐,二十几个人两桌,因为同事Willy要走,Agnes从九龙新公司赶过来。Dennis真没想到,她看起来很精神,尽管面色清癯,一副模样比其他人成熟懂事。Dennis见到她倍感可亲,哪里像Freda,只会突然问一句是否寂寞。
她显然跟男仔走得近,善于交际,主动约人家也被人约,而Dolly、Rosy这样的,有男仔约他们都不愿应承。看得出来,Willy应该是跟她关系比较好的一个。Lunch Time一大桌子挤了十几个人,根本吃不饱,也不能抢着吃。见到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个个说笑不停,生怕冷场,走的人高兴,留下的人开心,Dennis突然有所发现。
下午,JoeJoe不知从何处转出来,拿出一张表哥的照片,跟Jason说她不喜欢表哥了。因他有了女朋友,想把相片剪掉,Jason叫她不要剪。她又拿出一张从歌星杂志上减下来的孙耀威图片,冲Andy背影努努嘴,露出含羞一笑。Jason说那就好啦,有中意的人总比没有的好。Andy躲在一边假装与Dennis说话,而且还推推搡搡,让Jason对付JoeJoe。
这时,Tiger不知从何处寻声而至,还没走近,他们几个一下收声。JoeJoe见状也跑掉。他看看几个人都低着头,就走到Dennis身边,有意问Dennis做的那个Job的情况。就是Rosy给的那个File,这个难做的Job就是Tiger的客户。他常会走出房间跟他们说话,以显示一下存在和关心。而Phyllis通常只把人叫进自己房间关上门说话,不想吵到别人,也少叫隐私干扰他人。
“怎么样Dennis,已经会做了吧?啊?要不要我告诉你?”
“还好,有Dolly、Rosy她们教我,慢慢学,不懂的再跟你请教。”
“Rosy我也跟她交代过,这个客户有些情况你不知道,处理上不一样,希望你明白。”
“明白,我明白!Rosy都跟我说明白了。”其实他也只听Rosy说了个大概,广东话掺杂国语说得不够清楚,Dennis按自己理解先做,再让她改。
他站在Dennis旁边说个没完,解释一个问题,又提了两个问题。Dennis一头雾水,只管点头说好,盼着他赶紧离开。今天不仅没有成果,尽是事,真受不了,本来感觉还不错。只好再问他这个Job是否有Deadline。Tiger说:
“有,但不着急,足够你做完,最后总有Rosy帮你Kill咗。”他是Office这台戏的总幕后,随时越过Manager和Supervisor监控各位Staff进展。
等Tiger一走,Andy与Dennis又开始PK,谁也不服谁,最近愈演愈烈,大有不摆平对方誓不罢休的架势。
“阿姐有冇同你讲昨日有个电话搵你?”Andy凑近Dennis身边,低声低气说,“她现在是你的接线生了,总有,Kinsey搵你几次了。”
“佢搵我做咩?喺搵你嘀!你唔好呃我。”
“喺真咯,我都冇呃你。”
“别听他讲,他骗你呢。”Jason用国语说。
“阿丸,丸仔,你都好坏,第一次就上你当。”Dennis一着急,把Andy的花名都喊出来。那是Jason背后偷偷告诉他的,让Andy脸色难看。他后来搞清楚Andy上次说的打飞机是什么意思,心里很不痛快,找机会总想踩他一脚。
“你别骂他啦,好难听的,你们两个太麻烦。”Jason后悔告诉她Andy的花名,“不如你们两个比试下了。”
“比试什么?练拳脚啊?”Andy问。
“打Ball啦,Dennis他们经常练的。”Jason道。
“嘚咯啦!一言为定。”似乎正中Andy下怀。
隔日晚上公司到Furama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吃Buffet,一帮男男女女叽叽喳喳开心起来。这次女生已经少了几个,多出几个男生。原来公司有个“Sport Club”,每个月活动一次,每次都是吃。Dennis来了以后第一次是到合和中心顶层的旋转餐厅吃粤菜。那时他跟大家还不熟,不明白Sport Club为什么成了“Eating Club”。后来才知道因为上届的主席Tiger不喜运动,经理们一样,尤其女生也不爱运动。Sport就变成Eat,没完没了吃。
这种场合两个老板一般都参加,有时还带家人一起来。这次Tiger带大孩子来,说小孩子的账要自己付,不能记公司的账,又怕小孩贪吃,很是操心。
在外出Job的同事此时也都过来,一下比在公司热闹多了。Tiger又叫Dennis坐到身边坐,他的话总比别人多。Dennis小心挥动刀叉,不时看看别人怎么动作,提醒自己不要把左右手搞错。在大陆吃西餐根本不讲究,用惯筷子,到这里生怕出洋相。
一帮女生挤到另一桌,躲开老板远远的。Dennis不时望过去,发现她们挑到盘子里的吃食都很精致,看着就舒服,而自己还停留在大鱼大肉大虾的阶段,盘子里堆了一堆,一副饕餮相。每当这时候,他不用回去做饭,但也不会一顿当几顿吃。因为西餐还是不太对他的胃口,而且他也不愿这么多人看到他的吃相。还好,女生们离得远看不到他。
两个老板跟Dennis不时聊上两句,问问大陆的情况和他来香港的感受。他心不在焉,回答简明扼要,感觉还是有些不自在。他既不像Staff,又不像经理,坐在老板身边装样子,没办法跟那些小男生和小女生一样随意,也不愿意让她们看到他特殊。
中间取食物时Dennis与Rosy碰到,他主动上前跟她说话。她露出些许惊喜,也许出于对大陆靓仔的新鲜感试着与他讲国语。他问她爱吃什么,她盘中所选为何物,她说“不知道啊!”Dennis说,那不是白吃了吗?其实他明白她不知如何用国语说那个菜名。她瞪圆眼睛,假意要抬起握叉子的手打他。然后只抿唇一笑,一股暖意顿由脸上化开。Dennis后来才想起,她是不是以为他说她“白痴”,那就更糟糕了。这也算是一种沟通,不知会给她留下什么印象,其他时间就没机会坐到一起说话,那边还有两个老板,由不得他。
这个时候没时间和Andy他们厮杀,那样吃相太不好。快结束时,他看到Kinsey捧了一杯咖啡在桌子一角独自品味,淡雅惬意。
“明后天不上班,太幸福了。在大陆并不盼节假日,而现在不同,变成了这十几个人共同的渴望,有的吃有的玩又没有牵挂。美好时光或许只是暂时的,但比游客更尽情尽兴,而本地居民却熬不到头。”
周日Dennis和Johnson查了半天地图,最后瞄准浅水湾和深水湾,好不容易找到中环去到那里的巴士。他们在深水湾下车,看了下沙滩不满意,就又坐车到浅水湾,一下视野开阔。不怕人多,第一次在这里尝试游海水,很有感觉。一直游到防鲨网边上,钻出去不远再钻进来。看到那些环抱沙滩依山而建的豪宅,好像是看台,沙滩上的表演尽收眼底。住在里面的人享受冷气的同时,看海也会看腻味。肯定有人用高倍望远镜看人——女人看男人,男人看女人。
“没人看你,放心吧!”Dennis对Johnson说,“看别人都不够看。”
“我没人看,你有人看!”Johnson磨磨唧唧说,“想看好看的真不多。”
Johnson自己跟自己玩挖沙子埋人时挖出几枚硬币,Dennis见状说:
“发财了,你以后不用上班,天天来挖吧!”
“你要能养活我,我就天天来挖。”Johnson把硬币埋回沙中,“我不贪,留给别人吧”。
“是人家留给你的,你还不笑纳!”
“就当我留给人家的吧。”
“你就等着上头豪宅里哪个富婆看中你,钓你上钩吧!”
星期一一早醒来,似乎还在假期之中,转念之间脑筋切换回来。Dennis又是第一个起床,洗漱完毕,煎了几个鸡蛋,吐司炉烤出几片面包,微波炉热一杯牛奶,涂上果酱,几分钟之间早餐搞定。他匆匆换上西装打好领带,Lydia已经来敲门,今天坤哥也一起走,Eve没见到,Emily最后一个出门,满身香气扑鼻。这香味提醒大家,又要开始上班。她不像Kinsey,没人管她闲事,屋里香到街上,街上香到Office,爱怎么香就怎么香。
经过邮局,只有Emily有几封信要寄,她顺手投入邮箱。大家猜测是不是写给老爸、老公、闺蜜的,这么多信让人羡慕不已。
“看有人寄信我就特感动。”Lydia说,“总想写点什么。”
“那叫倾诉,”Emily说,“赶紧给老公写吧,不写黄瓜菜要凉了。”
“我想啊,人家没这爱好,光打电话。”
“那你就找个有这个爱好的,跟隔壁大帅哥学学。要不直接就榜上一个。”
上电车后大家话不多,是不是周末逛街玩累了,上班都提不起精神。
Dennis到公司后与Freda和Patrick一起行到中环广场58楼的一家叫Metal Asia的公司出Job。这间公司是二老板Phyllis的客户。二老板为人行事低调,没有Tiger张扬的语言和架势,表面对Tiger很谦让,实力却比他强,像这样的大客户还不少。而Tiger的客户手下人都说:烂的很。碰到Patrick或Dolly要派谁接手这类客户的时候,新来的几个烂仔就来一番“包、剪、揼”,确定输的人接手。Dennis从来不参与这类游戏,承蒙老板看得起,他自认还没烂到这个程度。
在中环广场高层,前可看海,后可看山,厚厚的玻璃隔离噪音,坐在里面有失重的感觉。这里看到的海像从电影机里放出来的,可视而不可及。周末刚游过海水的沙滩是可以触摸的,跳进海里更有冬天钻进暖被窝的感觉,无数根神经都会被海水激发荡漾起来。这里看到的山只是风景里一张接一张的照片,以为可以发呆,而当你挥汗爬到山顶,坐享海风鼓起的山风吹走热汗之时,难以冥想楼中观山海的情致。这些大楼似飘于海上的风帆,都在海风之中胀满,吸金释情,尽享奢华。
Dennis躺在宽大会议室椅子中,轻轻摇晃,走神了几秒钟,目光重新转回。
这家公司做转口贸易,把货从这一国倒到另一国,钱就从一船船的货里生发出来。从欧洲到亚洲,或从南美到东南亚,一条条看不见的航线像印刷钞票的传送带,变成银行里一串串数字,再变成交易所的股票,于是有了大宗货物行情和股票指数。这些事情Dennis隐隐约约懂一些,可他的心思没朝这方面去,偶尔与Alex聊起,听他讲讲股经,感受其中乾坤奥妙。
坐在朝海一面的会议室,Patrick与对方经理把要做的事情简单商量了一下,并交代给Freda和Dennis,然后他就先回去了。搬进来一大堆File以后,Freda与Dennis做了分工,工作量比较大,估计得在此待上几天。可Freda说她还有几个项目要做,明天就得去另一家公司,要把Dennis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没有任何意见,只要按照工作指示一点点做,除了花时间,应该没有问题。只是疑惑她们怎么相信一个新手,而这次由要执行Tiger推崇的一套很麻烦的SIT测试方法,做这套程序吃力不讨好,人家大公司都已改进不用,Tiger仍默守陈规。从Phyllis到Patrick再到Dolly都反对这么做,但碍于Tiger顽固坚持,只好接着用,直令到一帮刚入职的新生抓狂。哪知此番做下来,先是苦了Dennis,接着又害了他。
“不懂的揾我啦。”Freda用半生不熟的国语说了几遍。
Dennis冲她笑笑,让她觉得不行也得行。她已辞工,下月就要离开,显然心神不定。偌大的会议室,转眼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显然今天也不会有人请吃饭,可令他没想到Phyllis突然打电话来,说中午请他们两个在边上群楼里日式餐厅吃Lunch。
这家公司地方大,派头也大,甚至看不到多美那样挤在一起的员工,更别说看到老板。这里能接触到的也就是分管的Director,或者Project Manager。Dennis不方便多问老板背景,好奇留在心里,其实Patrick知道也不多,估计Phyllis会和他们老板有接触。
香港这么逼仄的地方,这里却显得如此宽敞。他住的地方那么挤,公司的Office那么窄小,此处洁净的空气、适宜的温度、光线,埋头于File堆中,有什么事情拿起电话说,要么只管敲电脑,一句话都不用讲。再就是去饮水机旁泡茶、喝咖啡、吃点心,品种更多,多美中心连点心都没有。Dennis有生第一遭上在这么高的楼层,恍惚腾云驾雾般轻飘飘。
Phyllis过了一点钟才到,而Freda和Dennis已经在餐厅等了一会儿。她知道二老板来是为了招待Dennis的,Phyllis跟Dennis平常不太见面,不像Tiger大事小事都要招呼人那样。
这家日食菜式很地道,厚厚的三文鱼透着鲜艳的亮光。大陆日食店的三文鱼片普遍比较薄,且不新鲜。一开始Dennis还以为太厚,吃了两块后才琢磨出滋味,一口厚厚的鱼生抿入喉即化开,原来这才是地道的。
“我喜欢这里的鱼生,很纯正新鲜。”Phyllis席间从不谈工作,冲Dennis道,“不知你是否喜欢?”
“就是芥末有点受不了,其他还好。”
“我估计你以后会爱上这个味道的,我以前就这样,有一次就有第二次。”
“就怕以后吃不到正宗的日食和三文鱼。”
“那要到香港吃,一定没问题。”
“我还是吃够了再走吧。”
“不用返去啦,留下来吧!”Freda在一旁插嘴道。
“好啊,有嘢食又不寂寞,可以到处‘搵食’啦!”Dennis想炫一下刚学到的几句粤语,也回应Freda曾提的问题。
“都好啦,在我们这儿肯定有得吃,你还可以‘搵人’一起吃!”Phyllis不知道前情之事,看一眼他们两个,顺口幽默一句,并关切道:“来香港还习惯吗?”
“才开始头晕不认路,后来头疼不懂做事,现在头大不会说粤语。”
“哈哈,找个香港女朋友就会说了,很多鬼佬都这样。”Freda兴奋起来。
“你不知道鬼佬粤语还没学好,香港女孩儿就嫌他们靠不住,所以鬼佬粤语不行,香港女孩英语也不行。”Phyllis说。
“很多鬼佬挣钱少,人又衰,当然靠不住。”Freda说。
“那得先搵钱再搵人喽。”Dennis顺水推舟说。
“当然不是啦,像你这样靓仔,搵钱搵人同时都得,不耽误!”Freda咧开嘴笑得露出门牙。
“她们是不是很厉害?”Phyllis笑嘻嘻指着Freda问Dennis。
“是啊,我还没搞懂,不如你告诉我。”
“慢慢来啊,以后你就懂了。”
这顿饭吃得一点压力没有,Phyllis温文尔雅的样子让人心情舒畅。
吃完饭Phyllis就回公司了,Freda和Dennis继续到Metal Asia。但没过一会Freda就说她另有事要先走,本来说明天不来又提前到现在,留下Dennis一个人面对空旷的大楼和堆成山的File。
他一时间脑子麻木,还按部就班在巨大的文件柜间查找各种File,然后埋头翻阅。不知不觉有些犯困,一定前几天太忘我,今天疲态尽现。他到休闲区摆弄半天咖啡机,想煮杯咖啡,可无从下手。正好Andrew走过来帮他搞定,还教他怎么用。又是一个会说国语的,Dennis一阵欣喜,终于有人可以聊聊。Andrew讲,有不清楚的尽管早找他。
Dennis往杯中加上太古糖和淡奶,走回座位,动作尽量慢慢悠悠,想驱赶睡意,重新收紧松弛的神经。可他做不到,过来不一会儿,一手撑着大文件夹,一手撑着脑门,打起瞌睡来。这样子即使有人进来,第一秒看见做事的架子还在,第二秒他眼睛就可睁开来。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最瞌睡的瞬间就会过去,再花几分钟缓一缓,精气神开始恢复。他抬头看看窗外,像看一段故事片胶片的开头,缓慢移动的船只伴随着开场曲打出制片、出品、导演的字幕。他端起喝了才一口的咖啡杯,发现已经凉了,便一口喝干。
第二天还是他一个人,换到朝山一面的小会议室,已经不像昨天那么犯困。眼前窗外的山定格成照片,一动不动,偶尔会有云飘过。也许小空间的逼仄感更容易挤出睡意。他不停翻阅文件,做记录,复印资料。找不到的就请Andrew帮忙,他不仅帮他找资料,还解释一些情况给他听,关键是国语说的不错。原来他也是小时候从上海过来的,仿佛又找到了知音,怎么就这么巧。两个人中午一起出去吃了顿饭,聊得很投缘。他说自己上小学的时候过到香港,现在尽管语言、习惯方面都不存在障碍,但还是和土生土长的香港孩子有种无形的隔阂,好像不是一路人。
据他讲来香港十几年,仍觉得在心里与他们不相容。他说他的朋友也都有大陆背景,彼此聊得来,而与香港土生土长的总觉得差了些什么。他的独立性比多数香港仔强出好多,比如像Andy这样的烂仔,这也几乎一眼可以看出。他的背景跟Jason很相似,但出道要早些,显得更成熟。
香港压力很大,他大学一毕业就在西环找了个便宜的楼盘,跟父母借了点钱当首付买了个一房一厅,开始供楼,还谈了一个女朋友。Dennis问他为什么还没结婚,他说香港都是这样,不会很早结婚,有的人甚至宁愿同居一辈子。为什么会这样,Dennis问。可能给人感觉没有负担,更轻松吧。很大一部分人没有自己的屋,如果还在供楼一点不轻松,成天忧心忡忡,就像他现在这样,下了班还要在打一份工,平常还炒股票、买基金。Dennis确实头大,不经意间被高楼大厦冷气吹醒,这里的富贵温柔,有人气,没热气,才来的新鲜感还没过,不会去考虑留下来,更不会去供楼。
中午他们一起出去吃饭,Andrew买的单,Dennis说下次我请你吃。
Dennis还是利用间歇给Emily去了个电话。早上出来时给她说过这两天在Central Plaza做Job的事,提醒她不要给Office去电话,但也不能往客户这里打。为了她不至于失望,他只好自己主动打过去。
坐在宽大无边会议桌旁,面海背山,踮起脚尖轻轻扭动转椅,跟她说话很有范儿,甚至还嘚瑟一下。他们忘了前一次在电话里聊了什么事情,总记得说过下次要接着聊,聊起来就没了方向。Dennis这阵子被各种File搞得头晕眼花,只有她电话里的莺声燕语能解救他于水火。奇怪的是这么贴心贴意的话语他怎么一句都没有记录下来,也没有记住。他日记里只有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结果如何,没记录她说了什么。她一定在想跟他表白什么,尽管没有表明什么。他明白自己若即若离,不能不说,不能说太多,希望她多说,不希望她说太过。他努力拿捏话语分寸,不陷自己于未明,也不想让她一步步滑下去。
据说真正的大佬都在每座楼的顶楼两层,从前厅还要爬一道旋转的楼梯上去,像法院还是皇宫,觐见人真得费点力气。这些布局皆从风水所向,香港发达后如此,那么发达以前有钱摆风水布局吗?反正轮不到Dennis觐见,进进出出的都是叫外卖、喝下午茶、着正装、天天加班的男女,看不出职级和年龄差距多大,空调和桶装水养人,人人都似温室里的花。世纪之末非世界末日,急冲冲中有条不紊。
到第三天,Dennis已经适应这里的氛围了,甚至觉得是不是在这里一直做下去别回公司,但又怕时间再长无聊。想到Rosy给的Job还有些事未了,总有小歉意。不知Rosy忙得怎么样了,她现在又在哪里。与Rosy相比,Freda要灵活得多,她时刻都在动脑筋,不浪费多余时间。但Dennis看得出她做事不太仔细,也不太沉得住气。他对比了以前她做过的File,发现并没有达到现在的要求,还有些错误。难道当时没要求这么做?如果换做是Rosy,花再多时间她也会费功夫做出来。女神很笨,而这个丑女却很聪明,公平就是这么被扯平的,Dennis如此想。他看着Freda跟他说话的样子,谈不上可爱,却都有意味。有时她还非常耐心教他怎么做文件,这一点Rosy好像做不到,她话也少。Freda有话都不掩饰。
到第四天的时候Freda才又返来,一见Dennis仿佛不认得他了。
“你没事吧?”Freda说。
“还好啊,就是慢些,熟悉有个过程。”Dennis说。
“我跟Patrick吵了一架,他不应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Freda似乎很气愤。
“也许项目太多吧,忙不过来。”Dennis还是想缓和下气氛。
“我说他太残忍,对你太残忍。”
“我还以为他对你残忍呢,让你跑那么多项目,左右顾不上。”
“都是老板要做的,我哪里愿意。”
“你也很残忍,不陪我一起做,来一下就跑。”
“也许老板故意安排的吧,反正这个Job没有Deadline,考察一下新人。我猜的,你可别跟人说。”
“没什么,很正常,对我这个‘Junior新员工’的测试吗!你是Senior吗!”
“你太好人,要我就跟他们吵。”
吃饭的时候,Freda突发的正义感令Dennis难以忘怀,但他也知道她有不对。当天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一个大客户那里显然不合适。相信Patrick不会那么安排,更别说Phyllis。多半Freda和Patrick是互相推脱,肯定Phyllis听说后找他们谈过话。总之,Phyllis说不管做完没完,都要他们尽快结束返公司。
Dennis不能计较,毕竟自己来的时间不长,总要忍受一些事情,也不愿挑起他们的矛盾和过多想法。这趟“测试”,Dennis从开始的紧张压抑到后来的放松,大有无限期做下去之势,时间越长那边老板和经理越着急,只得放弃。
昨天临下班,Freda又问Dennis是否很寂寞,尽管她Mandarin说的不好,他还是猜出了意思。
“是的,什么是寂寞,或许这就是幸福。在人群中觉得事事在外的超脱,这是寂寞;在所有关怀你的人都远离而去,是寂寞;在纵声大笑时突然记起什么而笑不出来,是寂寞;在街上随意漫步,旁若无人,是寂寞;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是寂寞。
----在没有人理解你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寂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