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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的妈妈死了,全世界的鲜花盛开,花圈从门前摆到街道上。这条鲜花盛开的小道,可以迎来,也可以送往,刘玉妈妈要从这里起程了。
灵棚迅速搭建起来,唱戏班子摆出家伙,敲的敲打的打鼓着腮邦子,哀乐很响亮,从阳间一直响到阴间,阳关大道就为刘玉的妈妈铺好了。
天太冷,每年三九四九的天气都是死老头老太太的季节,他们的岁月过得太久,终于不再喜欢人间冷酷,就要去天堂寻找温暖了。
刘玉的妈妈过了八十岁,这是喜丧。
刘玉的第一阵子哭喊牵心动肺,哭出来的是眼泪,喊出来的是痛苦。刘玉喊道,我的妈呀,就扑倒在地。身体是母亲给的,母亲走的时候,不知觉就撕扯了刘玉一下。
第二阵子哭喊从胸中发出来的,像叹息,我没有妈了,刘玉想。每个人都会没有妈的,刘玉又想。有妈的孩子,有个来处,没妈的孩子,只有归途,每个人都终究要朝那个方向去的。
第三阵子,哭声只是来自嘴巴,上下嘴唇一啪嗒,声音就出来了,就像是吃肉,啪嗒一声,肉没了。啪嗒一声,刘玉的妈妈没了。
短短的时间,刘玉摸透了哭的技术,他突然感觉浑身轻松,如同身上搬走了一块石头。这是喜丧啊,刘玉告诉自己,于是他就不哭了,但也不敢笑。毕竟死的是他的妈妈,不是隔壁老王的妈妈。
这老太太真烦人,刚放下碗就说自己没吃,一个故事反复地讲,整天叽叽歪歪的,照顾不到一点就生气,混在一堆小孩里能在叉路口走出来四个方向。
在日渐老去的岁月中,刘玉的妈妈开始返老还童。在鲜花盛开的道路上,一只长长的白色队伍缓缓移动,为她送行。
刘玉列出来一张人情来往的名单,叫何黑马负责通知。何黑马好酒,有酒的地方他都喜欢,他那张大脸因此经常出现在各种红白事情的现场。何黑马认真负责,如果名单上有只老鼠,他一定喝了几杯酒后找到老鼠洞。
他拍着自己的脸膛,说,刘玉,你放心,你妈死了就和我妈死了一样,所有的人我都会把他们找来,所有的人都应该给老太太跪下来,磕个头,送个行,她哺育你的恩情,也就是哺育我们的恩情!给我个白帽子,我先去磕个头!
膝盖痛得厉害,何黑马跪在老太太的遗像前哼哼唧唧就是起不来。刘玉一楞,虽然是同学,他死了妈,何黑马也不至于这样伤心吧!他用力一拉扯,快去通知。
2
接到了何黑马的电话时,李阳正在参加小孩舅的生日PARTY,唱歌的声音太吵他听不清,就问,你说什么,又问,谁死了?接着又问,刘玉死了?最后他听到刘玉的妈妈死了。他说正常。这么冷的天,死个老太太很正常。
何黑马说,刘玉叫我通知你,下周四正吊。
李阳很奇怪,通知我,我和他没有来往啊?
何黑马说,我管你们有没有来往,我只是按名单打电话!
李阳说,好吧,等我唱完歌,回家查查来往单子。
何黑马说,人家死人了,你还有心思唱歌?
其实他真没有心情唱歌,就小舅子的生日出礼问题和老婆有了争吵,他说,五百!老婆说,不是前几年,现在,普通关系都五百了。
老婆总想在娘家人面前争个面子,这个他理解,可是钱不理解啊,一个月就那一点死工资,偷啊抢啊骗啊,这个胆小的人也做不来。还是儿子平息了事端。他说两个大人真没出息,他自愿从压岁钱中出一部分,凑了个888。
他想多唱几首歌赚点差价回来,吃得白胖的小舅子却问,姐夫,你怎么唱得这样悲伤,就像是哭丧!
李阳一惊,以为心中的怨恨露了破绽,忙点了几首欢快的,并自我解嘲道,不但哭丧过,还赚了钱。
那个人是一次酒场上认识的,是朋友的朋友,或者关系更远,长着一张大众化、看过就忘的脸,李阳都想不起他是个英语老师,是卖电动自行车的,还是个作家。
那个人在桌子上报告了儿子要结婚的喜讯,一桌人起哄,到时摆喜酒这桌人一个都不能少,当时的玩笑竟然成了真,没几天李阳就接到了喜帖,去,还是不去?犹豫了几天。去了,他们也不能成为朋友,不去,那就是一辈子的仇人。
这就是风俗习惯的强大力量。
饿了两顿,菜没比平常多吃酒倒是喝了不少,出去撒泡尿就摸进了一家办丧事的场所,李阳还以为KTV开始了,接过哭丧人的话筒就唱,一苦闷,他就喜欢唱歌,边上人递过来孝子的两百元打赏,赞道,嗓音不错,一听就是吃过苦的人,孝子在灵棚里听得悲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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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李阳是工薪族,工资勉强糊口,上有老要赡养,下有小要扶持,中间还有人情来往。一接电话,不是小孩结婚,就是老人去世。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头牛,被人情来往牵着鼻子,一会去田间地头,一会去屠宰场。上大学、娶媳妇、过生日、买房、乡下亲戚猪下窝,都要请酒。风俗习惯就是一条五千年的河流,从上游淌过来,每个人顺流而下就是了,否则会被呛着,否则会被淹死。
那天中午和晚上各有一场酒。中午是给老贾送行。老贾说,死了也就死了,非得逼着活人受罪一场。
几十年没见的姑妈死了,老贾从东北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扑到灵柩前哭了一场,马上又得风尘仆仆赶回去。
老贾的牢骚让李阳昏头胀脑,晚上的小孩满月酒他就出了洋相。他也没搞清晚上那家饭店同时办了三家喜酒,坐下来就出了份子钱,那个家主说,请了个李洋,来了个李阳,不是刚刚好吗!
当听说他们请的李洋是个杀猪肉的,李阳十分恼火,他长得不俊,但总比一个杀猪的要好看吧!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道,我要是个杀猪的,那猪还不得排着长队给佛祖上香?
李阳坐到了第二家接过红纸就写了个内收,被当成吃白食准备痛打呢,这时正主站在大厅里招手叫道,我们家喜酒在这边,快过来。
正主带着李阳前去讨个说法,三家人直播了一场三国演义,砸坏了桌椅板凳,盘子和碗扔得叮叮当当地响,好几个人受了伤。何黑马及时打来的电话让李阳十分温暖,他说,明天,你坐我的车,我们一起买个花圈送去!
李阳说,打个架,又没结多大的仇,况且一个花圈好几百块呢。
何黑马说,打什么架,我们是同学,要提前过去,给刘玉家送个花圈,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这个常常泡在酒精里的人把话说得如同钝刀刮鱼一般嗤嗤作响。
李阳说,我查过了人情来往薄子,我和刘玉没有来往。
何黑马嚷嚷道,你不来,我不往,那和猪狗又有什么区别?你以为,人情来往就图那几个钱啊,三百五百,能发财吗?人活着,不就图个人情,图个来往,图个开心取乐吗。
妈的,刘玉死了妈,怎么搞得何黑马灵魂附体?李阳气得把手机丢得老远,仍能听到何黑马振振有词,我们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又忙又累,朋友、同学渐渐疏远,也只有在红白喜事上偶尔见个面。要不然,你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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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鬼使神差地掏出来五百元,网站年会活动接待人笑了,她拍着大红的簿子说这是签到簿,不是喜礼簿,你今天放心吃喝,我们还给你发钱和纪念品。
原来他在网上发泄的苦闷被评了个最佳原创奖。
这不是个需要记住名字的地方,因此虚拟的网络比厚重的现实生活更加轻松,网名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人就像被风吹了过来,然后又在风中消失,根本不会在生活中拖累别人。李阳和身边的美女聊得热乎,还把头伸到美女怀中看人家手机上的照片,没有人情牵挂,这酒喝得特别香。
当他看到来电显示是何黑马的名字时,心里就像有条毒蛇爬过。
妈的,何黑马就像个幽灵,我的生活过得这样悲惨,刚刚唱个歌,刚刚喝个酒,他就会打个电话过来问候,李阳,你在哪里?
何黑马口齿不清,显然喝了不少酒,他说,你和赵四败的,名字,我已经,从花圈上去掉了,你满意吧,任何人交办的事情,我都要给办好!
你把赵四败的名字写在花圈上,我不管,可我没委托你什么事情啊,李阳问,可是何黑马早已挂断电话。
他是不是打错了电话,或者把张三的事情记到李四头上。李阳想,但又不能肯定,因此,一桌子菜瞬间失去了味道。美女在他耳朵边说话,他一句也没听清。
霸王别姬端上了桌,一个英雄即将告别一个美女,名字起得有气势,其实就是甲鱼边上趴着一只鸡。吃,吃,一桌人举着筷子,互相礼让。一会功夫,吃干净了一段雄壮的历史。
李阳推开碗筷,拎着奖品撒腿就跑。女接待人笑了,这个人肯定得了人情来往综合症,害怕饭后出礼,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阳住在18楼,别人哈哈一乐说18层地狱。买时图便宜,买后他也不后悔,妈的哪天不是生活在地狱之中,以后两只白眼一翻,直接进入状态省得实习了。
电梯按不亮,李阳歇了五次才爬到十五层,看到红灯一闪,他急忙钻进电梯,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没想到电梯直降一层,站在电梯门前的修理工说,你出来,电梯坏了,需要修理。
这个月李阳已经喝了三场喜酒两场丧酒,他喘着粗气从柜子底下翻出来丧礼簿,掸了掸浅蓝色的封皮,重新一张张翻看,
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威武的男人名字,柔软的女人名字,暧昧的不男不女的名字,温柔的名字,张牙舞爪的名字,大叫大嚷的名字,沉默不语的名字,趾高气扬的名字,被生活阉割成了软皮蛋的名字。
上天他就翻过了一遍,没找到刘玉的名字,他当时就说我爸去世,他不来,他妈死了,叫我去,没门。
李阳怕看错了,又从头开始查找了一次。人情簿子上的黑线就像捆天绳,飞奔而来捆住李阳,他半天不能动弹。
这个世界太可怕,人情来往可怕,金钱可怕,美女更可怕,网友见面也就是报个网名,谁又管你在生活中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怎么身边凭空就多出来个美女?还飞着媚眼说,哥哥,我其实早就认识你!
她这么年轻,我要是和她暧昧了,有了来往,那她子子孙孙要请我到多久?
人到中年,他不想让这些名字无休无止地纠缠于他的生活,于是开始了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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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上午,艳阳高照,难得的好日子,李阳的电话响了,何黑马说,今天是刘玉家的正日子,你坐我的车,省得你打的。
正常情况下,只要不是喝酒的时间,何黑马的舌头和声音都是柔软的。
好,行,不,李阳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生硬而古怪,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坐我的车,哼,我还能省点油呢!何黑马啪地挂了电话。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冬日上午,何黑马开着汽车,听着音乐,去刘玉家吊丧。
哀乐响亮,三四个吹鼓手鼓着腮邦子紧紧跟着节奏,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只有这时候,亲戚朋友才有了聚会的理由,这辈子永远不可能见面的人又见了一面,联络疏远多年的感情,然后又会迅速缩回自己的生活。一切也只是昙花一现。
五颜六色的亲友统一披上纯洁的白布,就像拜访天堂的云彩。有人的眼泪是哭出来的,有人是挤出来的,有人只是眼睛上面抹了口水。
有人号啕大哭,有人抽抽噎噎,有人只是啪嗒着嘴。
白布一裹,所有人都是悲伤的模样,他们明白,哭丧就是一场表演。
刘玉家门前闹哄哄的全是出礼的人,帐房先生急急忙忙在丧礼薄上写名字收钱。老鼠洞中的老鼠接到何黑马的通知,也都赶了过来,蜜蜂和苍蝇没有来,不知道是季节的原因,还是因为交情不够。
何黑马在灵堂得到一顶白帽子,整理一下扣在头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大哭几声,王老伯母,天堂真美丽,你一路走好。边上的同学踢了他屁股,轻声提醒,是刘老伯母!
取下白色的孝帽子擦了一把汗,何黑马只得重哭一次,他大叫着,刘老伯母,瑶池添座,蟠桃赴会,天堂真美丽,你一路走好!
哭丧是个体力活,昨天哭过王老伯母,今天又哭刘老伯母,明天要哭的是李老太爷,这个可怜的人整天泡在酒水和泪水之中,志得意满,而又不知所措。
他抽着烟四处溜达,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又想到了李阳,他深深吐了几个烟圈,就在哀乐声中拨通了电话,要不要我给你带礼,人家叫我通知的人,我都要通知到,人情来往,就这熊样,你不来,我不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按我们这风俗习惯,丧事一百天之内可以补吊。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冬日上午,有个中年男子在太阳下面接了个电话,头突然发晕。一个月六七场喜事丧事,他这只破船已到了承受底限,即将沉没。
他扶墙大叫,妈的,妈的,妈的!
一个过路男子听到这个男人边哭边叫妈,就很同情地扶了一把,安慰道,冬天吗,家里有老人去世正常,别太伤心!
中年男子回答,我妈活得好好的,是刘玉的妈死了!
那人问,朋友的妈死了都哭得这样伤心,你们的关系一定很铁。
中年男子回答,是的,我们很铁,然后放声大哭!两腿一伸,躺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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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死了,还帮他还了高利贷,这就是妈妈的作用,刘玉快乐地数着钱。
前些日子,他被债主绑到荒岛,埋进了土里,鼻涕眼泪淌了一脸,从此,他嘴上再也不喊着,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提前死亡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念,可去哪搞钱呢?
何黑马说,你叫通知的人,我全通知到了,李阳不来,可不能怪我!
刘玉递过去一根烟,两个人点上了,火星一闪一闪。
李阳来过了!他是发小,怎么会不来。他爸死时,我出一千,我还亲自过去,跪在地上嗑了四个头!他要不来,一千块钱就算了,我得把他带到我妈的坟前,要回四个头。
何黑马说,我通知他四五次,他都是支支吾吾的,这事那事,再三推脱。
我自己打他电话的,没叫你通知啊。刘玉说。
何黑马掏出单子,说,瞧,这不是?
刘玉看了看,你通知那个李阳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黑马说,大高个,瘦,眼镜。
刘玉说,错了,小个子,胖,眼睛二点五的。
叫李阳的人太多了,那个疯狂英语的创始人也叫李阳,你怎么没通知他?
哈哈哈,一阵子笑声,这是一场喜丧。
刘妈妈笑眯眯挂在灵棚上面,经照相馆放大润色加工,路人老远就能看到她快乐幸福的一生。现在她正式起程了,先去火里,火葬场的烟囱等着她。再去土里,刘玉准备把她埋在老家祖坟里。接着要去的地方就是天堂,刘玉请来了一帮老和尚,说,我多加钱,你们用力念,一定要把老太太送进天堂。仿佛天堂就是他儿子的强化班,送儿子上学时,刘玉说,我多给钱,一定要让我的儿子进强化班。和尚盯着钱,把木鱼敲得眉开眼笑。
这一天如同发酵的馒头,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还有那一半儿痛哭流涕一半儿笑眯眯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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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李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你得住上几天,病情不轻,心脏也有问题。当护士挂好水,点点滴滴的记忆流进了身体,李阳拨通了电话,说,何黑马,你帮我补五百块钱,我想起来了,我和刘玉有来往。
何黑马说,人家去的可是一千!
一千?李阳大叫一声,身体朝病床上一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