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生死了。
他被葬在高高的圩堤之上,和他的父祖辈们葬在一起。他的崭新的坟茔在那些一簇簇的荒草丛中特别地扎眼。堤下,是那条日夜呜咽永不停息的河流。河流以她宽广的胸腔恣意奔流着无尽的悲悯,她以自己的方式抚平每个儿女在世间曾经的痛楚与忧伤,让去了世界另一头的人永久地安息了。奔涌的河面之上,依然会有阳光的轻抚,会有四季的花香,会有飞翔的河鸟,以及那些此起彼伏的渔歌。这些欢畅温馨的自然之声,就亲切地响彻在河流儿女长眠的耳畔,相信那些九泉之下冰凉的灵魂,不会再有孤独和凄凉。
圩堤上流浪着老奶的孤单的背影。这些日子她一直象个孤魂野鬼样地游荡。她经常不自觉地离开村子,走到椿生的坟头,转两圈,看看坟头上新萌的嫩草,想哭,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嗓子几乎全哑了。她蹲下来看着儿子的坟头含混不清地唠叨着,清凉的眼泪沿着鼻尖掉到地上。说着说着她仿佛就苏醒了,站起来迎着远处的河流愤愤地喊:儿啊,是我害死了你啊,这真是何苦啊?我为什么要害死你啊?!
在她的痛不欲生的回忆中,只有她自己才是杀害儿子的真凶。如果不是自己逼着椿生结婚,弄得他离家出走;如果不是自己自作聪明让人捎信催着椿生回家来,怎么会有这后来的事情,椿生又怎么会落到死的境地。正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一步步将儿子逼到死的绝境上来的啊。
她沿着河堤疲乏地挪动着步子,呆呆地想。
老奶恍惚地记得,那天的惨状。儿子死亡的那个早晨。
清晨她在睡梦里被儿媳的隐隐啜泣声惊醒。她以为是小俩口又吵架了。但仔细听了又觉得不对了,唬得老奶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儿子的房间。她看见儿子仰面躺在地上,嘴角和鼻孔都有一丝血迹,脸色青灰。老奶一下就发疯了,大叫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
我也不知道。早晨醒来就看见他这样,可能是喝了药了。爱芹揉着眼睛说。
快,快找人救!老奶都说不出话来了。
没用了。爱芹哭着说:我试了下,都没气了。身子都凉了。
儿啊——你怎么能这样想不开啊,你怎么这样傻啊!老奶一下子瘫倒在地。
死去的椿生睡在门口的门板上,两只光光的脚板向着大门外。亲友和乡亲们都来了,屋里家外挤满了人。人们都说椿生是真的糊涂啊,年纪轻轻地就赶上这条绝路。真是害了自己也苦了全家。然而现在什么话他也是听不见的了,他只是躺在那儿任人去说。
一切丧事的具体仪程都有人来操办。既然是件不吉的惨祸,还是让这事早点结束才好。死者的家人都有分别人照看着。老奶苦坐在她房间的地上,已经说不出话,只有泪水无声地在脸上奔流。一旁的婶子大姨们一边陪着流泪,一边劝慰着老奶。老奶只是悲哀地摇着头。她不明白一个好好的人突然间就没了,这几天椿生一直都在忙着蟹池的事呢,怎么也看不出他要寻短见啊。
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的儿子我清楚,他不会去死的。老奶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外面的哭声却又分别是给椿生送行的啊。儿子是真的已经死了啊。
她跌跌撞撞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她得要个儿子去死的说法,哪怕是个细小的佐证也好。她在儿子的房间里搜寻。然而什么也没发现,爱芹蒙着头躺在床上。老奶叹了一口气,就问:他是喝了药死的,那药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