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简书-妖怪来也
山顶一块硕大的岩石上,图仕墨穿着一身破旧棉袄,跟爷爷蹲坐在上面晒太阳,看着眼前寥落的山林色彩,有种强烈的萧瑟之感。劲猛的山风吹过去,翻卷过几片枯萎的落叶。
图仕墨手搭凉棚望着图老爷子道:“爷爷,今儿个风大,您小心冻着,咱还是下去吧……”
“爷爷,家里都来信儿问了,要不咱爷儿俩就回去一趟?省得他们老惦记……”
“爷爷呀,这都一个来月了,我可都快熬不住了!您看这又风吹日晒、又火烤炉熏的,我都秃噜皮儿、脱了相了我……”图仕墨胡撸几下脸蛋子、又伸出手掌,悲催地道,“您再看我这双手,都磨出老茧子了,又黑又硬,瞅着跟鸡爪子也没什么两样儿了!”
图老爷子转过身道:“仕墨,茧子磨出来了,你那吊儿郎当的心性可还没沉下来,要知道,白米饭好吃,五谷田难种,早着呢!这头茬儿雪都还没下,等冬天过去再说吧,着的哪门子急?”
图仕墨一脸苦笑道:“不是吧!我的个老天爷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
图仕墨欲说还休,蹲着慢慢转过身,把后背留给了图老爷子,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郁闷着,忽然见有人爬上了山坡,定睛一看,原来是爷爷的徒弟。
“师傅……图公子!那个什么……明武大哥来了!”徒弟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图仕墨一下站起来,大喜过望道:“明武来啦?嘿,还是我兄弟仗义,横是知道我命苦,给我送好吃的来了!”
“不,不是!”徒弟连忙解释,瞅着像是有点儿着急上火,“不是,他可什么也没带!就说,就说有急事儿,我,我这,这不赶紧就来找你们……”
“急事儿?!”图仕墨脸色一变,转向图老爷子,“爷爷,您说他能有什么急事儿?”
图老爷子回道:“你小子,真当你爷爷我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我哪儿知道是什么急事儿?——走吧,别耽误了,赶紧下去问问呀!”
图仕墨和明武二人,拜别了爷爷,急匆匆向山外赶去。
明武一路的劝说道:“仕墨,门锁了好几天,你着急也没用,踏实想想,人能去了哪儿?按说,她自个儿一个人也闷得慌,出去转几天也不是不行,就是,就是该跟人说一声儿,对不对?”
图仕墨跟没听见似的,只是板着一张铁青脸,不言也不语,明武闷得也只剩下了叹气。
二人辗转回到了车辇店胡同的宅子,图仕墨向那门上观瞧,果然见门扇被一把铜锁锁了个结实。他摆弄了几下铜锁,随后退回几步,仰头看着长了狗尾草的墙头。
明武道:“这墙不高,要不然我托着你翻进去?”
图仕墨不理会,在大门两侧的砖墙下来回踱步。忽然伸出手去,抠开了一个砖缝儿,顺出半拉松动的砖头。然后又探手进了墙洞,摸索几下,竟掏出来一把钥匙,面无表情地在明武眼前晃了一下。
图仕墨拿钥匙开了锁,二人进了门,窗台上的小碗边卧着一只狸花猫,见来了生人,喵呜一声窜跑了。
屋子里面倒也跟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儿,只是桌子上摆着个小砚台,旁边扔了支早晾干的毛笔,再仔细一看,砚台底下还压了一张纸。
图仕墨赶紧把纸抽出来放到眼前看。那纸上的字不多,是晴儿的字迹无疑。可是一看不要紧,图仕墨竟像被人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一般立在那里。
明武急道:“怎么了这是?”连忙夺过那张纸,把那几行字念了出来——
“仕墨,你我二人缘分已尽,至此永别了!你也不用费心劳力的去寻我下落,只当是从来没有见过我!如若,如若还想做夫妻,只盼着来生再见吧!晴儿。”
“啊!这是——?”明武也不禁惊讶地轻呼了一声,连忙劝慰道:“仕墨,你别介!稳住!事儿还没弄清楚呢,你可是个能经事儿的爷们儿——”
明武好说歹劝的,把图仕墨拉在椅子里坐下,各自琢磨了一阵,忽然听见院子里有隐约的开门声。图仕墨还当是晴儿回来了,登时一跳离了椅子,几步跨出门去。
图仕墨耳力不错,那院门里的确站了个人,但不是晴儿,却是个扣扣索索的小个子男人,一条膀子还用条带子在胸前挂着,看见了图仕墨,一步一摇地缓缓朝着他们挪过来。
明武问道:“你是谁?干嘛来的?”
小个子脸上现出一副哭相儿,颤巍巍答道:“墨,墨公子,我是六子,天香园的六子啊!”
图仕墨分辨出来人,稍微收拾了情绪,问道:“六子?你怎么变成这模样儿了?”
六子忽然向前紧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院子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撕心裂肺地叫着:“墨公子呀!六子我不是个东西呀!是我,害了晴儿姑娘啊!”
“什么?你说什么!”图仕墨大惊。
明武急忙问:“哭个屁呀你!赶紧他妈说事儿!”
六子痛哭流涕诉说道:“墨公子,您听我说,上回在园子里欺负晴儿那当兵的混蛋,前几天又找回去了,拿枪逼着我们,非要我们说出晴儿的下落,那鸨母娘拿我当挡箭牌,说我跟晴儿走得近,结果,那王八蛋就认准了我知道晴儿住哪儿,把我这顿揍啊……墨公子,我是知道啊,是你们离开园子那天,晴儿亲口告诉我的,但我从来没跟谁说过……这一回,六子我是实在受不了了,他们把我胳膊都打折了,我真受不了啊!”
“他妈的!你该死!然后呢?”明武喝问。
“爷,我是该死!后来,他们拉着我就来这儿了,说找不着人就把我毙了,我是亲眼看着晴儿姑娘走的,呜呜……”
“晴儿,她就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们走了?”图仕墨忽然问道。
“不是!不是!”六子突然喊道:“墨公子,您也知道,晴儿绝不是那样的人!我听见了看见了,晴儿死活不去,但是那王八蛋逼着晴儿,说要是她寻死觅活不肯跟着走,就把墨公子您、把您全家都给……哎呀天哪,我这都是干了什么事儿呀!我真不是人揍的,罪过太大了,没脸见人呀!求您高抬贵手,赶紧弄死我吧……”
“弄死你?姥姥个腿儿!!弄死你还有什么用?!”图仕墨仇恨得咬牙切齿,“我明白了!全他妈明白了!”
他定了定神,将头转向明武道:“明武,咱是哥们儿不是?”
“是!怎么不是?”明武盯着图仕墨一双冒火的眼睛。
“好!是哥们儿你就甭拦着我!”
“你干嘛去?”
图仕墨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我干嘛去?晴儿是我媳妇!我过了门儿的媳妇!让人给弄走了,抢走了!我能不去救?你说说,还他妈算是个老爷们儿嘛!!”
明武感同身受道:“仕墨,我知道,能不能——”
“甭废话了!”图仕墨道,“明武,那些王八蛋都在丰台扎窝,我原本也知道他是谁!这趟你们都不用去!敢去,我跟你们急!”说完,拔腿进屋,寻了两把匕首插在身上,二话不说就奔出了门。
明武一把没拦住,也急了,大叫着图仕墨的名字跟着就追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六子挥动起那只没受伤的胳膊,使劲抽自己嘴巴子,一下接着一下,嘴角里渐渐流出了鲜血。
图仕墨的心里,滋长起了千仇万恨,怒不可遏,拼着命在路上狂奔。
那些仇恨搅拌着痛楚,愤怒掺杂着渴望,就这么抱了一个同归于尽的心思,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奉军的丰台营盘。
然而不承想一切却已改变,眼前尽是一派乱糟糟的败亡气息,那营盘已不复存在,只剩了一片焦土灰烬。
图仕墨莫名其妙又茫然无措地望着四周被火焰炙烤过的残垣断壁。
明武一路紧紧跟随而来,见到此景儿也是相当诧异。他暂时舍弃了图仕墨,去询问那路过的百姓。不一时回来,把一只手轻轻搭上图仕墨的肩头道:“仕墨,我刚问了人——他们说,那些奉军吃了败仗,几天前就烧营撤走了……”
图仕墨喃喃自语道:“撤走了……那晴儿……也跟着走了……”
明武道:“仕墨,你听我一句劝……晴儿,她是为保你才——”
图仕墨咬紧了嘴唇,眼睛里终于忍不住落下两串热泪。他哽咽着向天空大声呼号道:“老天爷呀!你把晴儿还给我!还给我!!”
“仕墨,咱回去吧……先回去,再想想辙……成不?”
明武苦劝着绝望失神的图仕墨,好不容易才搀了他的胳膊往回走。
两人慢慢走到大路上,明武看见了远处的包车,撒开手过去招呼。只一转眼的工夫,待明武再转回身时,却找不见了图仕墨。
明武顿时慌了,顺着路奔跑回去找人,向每一个经过的岔口急切不停地喊叫着。
天色阴惨得厉害。
图仕墨裹紧破旧的棉袄,跟一群劳工似的人们拥进了丰台火车站,又挤进黑黢黢的车皮里。
火车拉起一声惊心动魄的长笛,车头喷出浓浓白烟,把站台上的人都笼罩起来,像在天宫里仙气昭昭、飘飘摇摇地开起了琼宴。
巨大的黑色金属巨轮也开始转动起来,一丝丝的白痕在这黑色的背景前划过,越来越密。
那是雪!
冬天果然来了,这正儿八经的,是老北京城今年的头一场雪。
雪粒们扑扑簌簌追着赶着,要追随着毫无预知的命运而去,那冲在最前面的一批,身子弹跳着挨了地,吸去了这世界最后一丝温暖,倏忽之间化成了水滴。
然而,似乎是使命所系,它们一层又一层,前仆又后继,茫茫然铺盖了下去,无论什么宫殿、胡同、营盘,无论什么瓦砾、焦土、灰烬,无论什么过去、现在、将来。它们或许笃信着自己的本事,凭借着那不累亦不疲、不枯亦不竭的势头,誓必早早晚晚的,把这个世界彻头彻尾地换个簇新的模样儿出来……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