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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两句诗是相公投笔从戎前教我的。好像有四句,我心性愚钝,只记住了后两句。后来请教村中的教书先生,他是我家相公的同窗好友,怕我忘记,特意找来宣纸,用戒尺压住,然后磨墨提笔,比私塾中的幼童写字还要认真,一笔一画地在宣纸上写道:
闺怨
唐·王昌龄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写完,学兄让我跟着幼童一字一顿地吟读,他抑扬顿挫的样子,和我家相公有八分的相似。我痴痴地望着他,仿佛又看到相公倚在窗台前吟诗的情景。我小鸟依人,陪伴在相公的身边,端杯递水,举案齐眉,我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诗背熟了。学兄把抄好的诗赠给我,我请裱画师傅把诗裱起来,挂在相公以前吟诗的地方,看到它,我似乎感觉我家相公依然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喜欢在夕阳下山的时候,倚靠在村头那棵光秃秃的李树上。夕阳的余晖照在我的脸上,我有一种满面羞涩的错觉,感到我家相公会在某一天的傍晚,骑着高头大马,在夕阳中款款而来,魁梧挺拔的身躯披着金光闪闪的盔甲,威严中带着浓浓的爱意,把我拉到马背上。我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幸福地吸吮成熟男人的阳刚之气,满脸通红。
夕阳下山了,我的希望在夕阳下山后变成失望。夜色,在我无助等待的时候悄悄降临。没有伤心,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祝福,祝福我家相公上马驰骋疆场,成万夫敌,三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大将军。下马能治理一方,清正廉洁,成为万世仰慕的名臣。
春花谢了,夏蝉没了,秋月霜冷,冬雪皑皑。屋前的桃树花开叶落,我的鸿雁是不是迷路了,等来了鬓角的华发,等来了眼角的鱼尾纹,却等不来相公的一封书信。望着春归的鸿雁,我的心飞赴关山万里,寻找相公的踪迹。
就在这一刻,我有了一种效仿孟姜女万里寻夫的冲动。趁着月光,我背着我的嫁妆,没有和人告别,踏上万里寻夫的征途。我要给我家相公一个惊喜,在军营中和他再一次喜结良缘。
二
路,是真的难走。不知是往东往西往南还是往北,从月缺走到月圆,听口音,我应该还没走出我们的县境。我身上的盘缠不多了,在又一次太阳下山时,我摸着空空的口袋,望着即将来临的茫茫夜色。我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没有做一点准备就把梦想付诸行动,我的盲目必将把我带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我不敢再投宿旅店,哪怕是最便宜最便宜那种。在一座破烂不堪的土谷祠前,我等待夜色将我吞噬。我想过回去,可是回家的路似乎更加漫长。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个身材高挑的身影闯进了我的视野。我抱紧了不值一文的包袱,警惕望着逐渐走近的身影。
“小女子错过了宿头,我能够和你一起在土谷祠中过夜吗?”还好,来的是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动听。作为女人,我都为她的声音迷惑,不禁往里面靠了靠,给她让出了一些垫在地上的稻草。
“坐吧,”都是出门在外的人,与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不过,我还是没有和她攀谈的兴趣。坏人不分男女,蛇蝎心肠的女人一抓一大把,我害怕在聊天时泄露出自己内心的不安和困境。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来人说道,“还未请教姐姐的芳名,将去何方?”
我闭目假寐,没有搭理她。来人感到无趣,在离我一个拳头的距离坐了下来,再次向我道谢后,解开了背在身上的包袱,拿出干粮独自咀嚼起来。是白面馒头的香味,从口袋中的盘缠逐渐变少后,我已经两天没买过白面馒头了,每天是以荞麦面充饥,现在我的说话声中都带有一股荞麦味。
嚼了几口白面馒头后,来人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只油纸包着的叫花鸡,浓浓的肉香在土谷祠中弥漫,直往我的鼻孔中钻。她是在用美食诱惑我,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心中恶狠狠地诅咒她,拼命抵挡着肚子对美食的向往。可是,我喉咙却不争气地咽着口水,紧接着肚子还发出咕咕的声音。我把我的包袱抱得更紧了,避免肚子再次发出饥饿的呐喊声。
“姐姐还没吃饭吗?”来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我道。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那意思,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
“要不,姐姐和我一起吃点吧?”来人主动邀请道。
我摇摇头,拒绝了,谁知你是不是好人?
“吃点吧,”来人撕了一只鸡腿,差点递到了我的嘴唇上。肉香充满了诱惑,我的喉咙一个劲地吞咽着口水,表面依旧矜持地拒绝着。
“吃吧,算是我对你留宿的感谢。”有了蹭吃蹭喝的理由,我终于接过了她手中的鸡腿。我真的是太饿了,那吃相,真是惨不忍睹,三两口就把鸡腿吃进了肚子里。当我扔掉鸡腿骨的时候,她又把另一只鸡腿递到了我的手中。我吃她递,当我打着饱嗝再一次拒绝时,我发现她的手中只剩下一个连着鸡脖子的鸡头。脸色含羞地对她说道:“真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把鸡全吃了,害得妹妹只能啃馒头了。”
“没事,我还有呢!”来人变戏法般又从包袱中拿出一只叫花鸡。
吃饱喝足后,我终于有了聊天的力气。来人仿佛看懂了我心事,又一次问我道:“姐姐芳名?所去何事?”
“芳名?”我一时没理会,芳名是什么东西,我家相公从来没有教过我。
“就是姐姐叫什么?”来人急忙解释道,她可能想不到,这么漂亮的女子,怎么会没有文化呢?
“这,”我可不敢把自己的底细轻易告诉陌生人,不然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来人笑笑,没有深究。接着她告诉我,她是效仿孟姜女,去边关寻夫的。
“你也是去寻夫的?”看样子想万里寻夫的不止我一个人,如此一来,未来的路上,有人相伴不会再寂寞。
“原来姐姐也是去边关寻夫的,我们同路,结伴可好?”一个也字,出卖了我的目的地。边关漫漫,有人做伴也是好的,于是,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一夜无话,因有人相伴,我睡了出门后的第一个好觉。我做了一个美美的梦,梦见我在边关找到了我家相公,他骑着高头大马,在夕阳下,和我奔驰在草原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是相公在投笔从戎前多次向我描述过的美景。现在,我半卧在相公的怀抱中,幸福地观赏着广袤无垠的大漠胜景,脸上荡漾着幸福笑容。鸿雁,我在夕阳的余晖中发现了几只南回的鸿雁,正在我准备问我家相公为什么不给写信时,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姐,你睡醒了吗?”
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家相公不见了,我揉揉眼睛,看见有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站在我面前,应该是昨晚请我吃叫花鸡的女人吧。
“你醒了,”我不意思地和她打着招呼。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着她,面如粉黛,双眼含俏,可是,可是,她为什么会有喉结呢。我没有,我所有的姐妹都没有。难道她不是女人,我心中大惊,却又不敢显露出来。
“我早就醒了,”来人道,“姐姐,昨晚你睡得真香,真沉。”
“是吗?”因为对她有了猜疑,我对她有了戒心,不敢再和她说太多的话了。
“姐,我们出发吧。”来人继续说道,“你以后就叫我维维吧。”
“好的,维维。”从她的言谈举止上看,我越来越觉得她是一个男人。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出现对我来说是福是祸,但一个男人冒充女人去骗取别的女人信任,肯定是有阴谋的。我不敢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害怕她知道我识破了她的身份后对我不利。
可是,越走越心惊。我没出过远门,但我家相公曾经告诉过我,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边关是在北方,为什么她一直骗着我往南方走呢?我想和她分开,又找不到适合的理由,再加上路上行人稀少,假如我和她闹翻的话,我能打得过她吗?她会不会伤害我?我越走越慢,苦苦寻找着逃离她魔掌的契机。
正当我苦于找不到离开她的理由时,我们来到了一座庄院前。维维对我说:“姐,我们一起进去坐坐讨杯水喝,行吗?”
我有心推辞,但看门口的两位侍者看她的表情,我知道他们之间应该很熟。前方是虎穴,后退是狼窟,假如我拒绝的话,我能逃脱他们三人的魔掌吗?既然如此,不如冒险前行,再见机行事,或许还能逢凶化吉,找到一线生机。我对她点点头,答应了。
走进庄院后,我见大伙对她恭恭敬敬的,对我也没什么恶意,心情暂时平静下来,先任凭她安排,最后再来一个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维维对我说,她要去方便下,让我先在厢房等她。她离开后,我偷偷找到庄院的管家,问道:“贵府要丫鬟吗,我同伴想卖身到贵府当丫鬟?”
“她想当丫鬟?”管家被我的话震惊到了,反问道。
“是的。”我说,“她不好意思开口,特意要我向你打听打听。”
“我们刚好缺一个丫鬟,你开个价吧。”
我没买过丫鬟,也没卖过人,不知一个丫鬟值多少钱,反问道:“你们平时买一个丫鬟多少钱?”
“三两五两都买过,”管家说,不知为何,他突然改口道,“五百两,怎么样?”
“行。”五百两?我没想到一个丫鬟值这么多钱,看样子我万里寻夫的盘缠终于有了着落。
管家吩咐账房取来银子,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了庄院。一离开庄院的大门,我有一种苦海余生的幸福,感觉外面的空气分外清新,阳光特别的明媚动人,浑身都暖烘烘的。
有了钱,我想我是不是应该雇辆马车,以缓解我路途的劳累。真是想睡觉碰到枕头,一辆马车停在我面前,赶车的老人家问我:“小娘子雇车吗?”
“雇。”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上车吧。”老人既没问我去哪里,也没和我谈论车钱,跳下车辕,从车辕上取下一条长凳,恭敬地请我上车。我的心真大,想都没想就坐进了车篷内。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舒服多了,所有一切,都是老人在帮我料理,我只要安安心心地坐车就行。
三
其实,也是我走得太急。假如我能够在庄院外待上一个或半个时辰的话,我会看到维维和管家站庄院的台阶上,管家对维维说:“少爷,你要帮那位小娘子就光明正大帮嘛,何必要自己卖自己呢?”
“这样她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帮助。”维维已经恢复了男装,他真的是他不是她。
“少爷,你心真好。你喜欢她就想办法把她留下,又何必放她走呢?”
“我是喜欢她。我更敬佩她万里寻夫的勇气,这样的女人值得爱,可惜我没有先碰到她。”维维说完,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横刀夺爱,非大丈夫所为,今生,看样子我只能远远地注视她了。”
四
一路上老人对我关怀备至,我能感觉到他是从心里对我好。俗话说得好,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和他萍水相逢,他为何如此对我好呢?
只要翻过前面的高山,我就算是走出本县县境了。上山前,老人告诉我,山上可能有土匪,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好好躲在车篷中安全。果然,山道还没走到一半,前方树林中一声锣响,从树林两边跳出了二三十个土匪,为首的大喊着要我留下买路财。
我一个弱女子,哪见个此等阵势,面对二十多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我吓得面如土色,哪里还敢说话。
“坐好了,”老人对我打声招呼,赶着马车径直冲向匪徒。匪徒爱钱更爱命,见马车冲来,急忙左右躲闪,老人也没闲着,挥舞着鞭子向土匪头上招呼,呼呼作响,一旦被鞭子碰上,轻则伤重则死,土匪哪是他的对手,被鞭子抽得七荤八素,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
总算又逃过了一劫,到达安全的地方后,我对老人说:“回去吧,大爷,我不想再去边关了。”
我不是不想去,经过这段时间的奔波,我明白了我成不了万里寻夫的孟姜女,还是安安心心回去做个等待大禹回家的涂山氏女罢。尚且清明将至,我要代相公去为祖宗扫墓挂清,祈求祖宗显灵,保佑我家相公早日封侯拜相,荣归故里。
“好吧,”老人答应一声。在我的指点下,经过一番跋山涉水,老人把我送回了家。下车后,我给老人银子,老人拒绝了,他告诉我,他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后山,这几天心情不好,出去散心,恰好碰到了我,感谢我一路请他吃饭喝酒,哪里还好意思收我的银子。
最后,在我的一再相求,老人象征性地收了我五两银子。并对我说,如果有需要,叫人捎个信,他随叫随到。
五
清明节那天,没有下雨,太阳还偶尔透过乌云露一张小脸。我早早地来到祖坟地,这里有我的公公婆婆,以及相公家近三代的祖宗。我认真地擦拭着每一块墓碑,我的心在和每一个古人会晤,讲述着自己对相公的相思和不舍。相公一去十年,了无音信,我的心苦啊。可是我又能怎么样,一个女流之辈,能做的只能是在家苦苦等待。我跪在祖宗的墓碑前,祈祷我的相公能平安归来,我累了,封侯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清明没有雨,墓前只有我的泪。不知在墓前跪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急剧的锣声,紧接着一个公鸭嗓子般的声音高喊道:“驸马爷回乡祭祖,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驸马爷,谁是驸马爷?在我们这一带没有驸马爷啊。我呆呆地立在墓前,看着远方一支军队旋风般向祖坟奔来,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铠甲在夕阳下金光闪闪。我仔细看着来人,有点眼熟,这不是我家相公吗,他怎么会变成驸马爷了?难道……我心一沉,顿时感到生无所恋。
任凭由远及近的驱赶的叱声,我依然呆立在墓前。跑在前面的斥候,鞭子已经抽到我的额头。我突然感到口中有点咸,是血的腥味。斥候见我并没有在他的鞭子下滚开,一时恼羞成怒,提起脚,狠狠地踢在我的腰间。
在我滚下墓地的瞬间,我看到正在下山的夕阳和血一样红,或许,这并不是夕阳的色彩,是我额上的鲜血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到的夕阳,其实是我额头流出的鲜血。
“不好。”随着声音,我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接住了。我并没有滚到山坡下去。那声音仿佛是驾车老人的声音,也好像是那个被我卖了的男人的声音,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我家相公的声音。接连的打击让我万念俱灰,心脏一阵绞痛,一口鲜血喷出,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