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
电影《小街》插曲:《妈妈留给我一首歌》高清剪辑版,郑绪岚演唱
今天,接到马编辑的电话,她说:“王教授,《张掖地区民族音乐志》(下称《音乐志》)即将印刷了,我把最终印刷稿发给你,你看一下。因为审稿特别严格,版面也有限,所以,删减了一些文字、图片和乐谱,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希望你能理解。”“我把简装版和精装版的样书也发给你,我个人觉得,它们的区别不大,我建议印简装版,这样要省下不少钱!”
打开了马编辑发给我的PDF文件,发现乐谱删掉的最多,主要涉及宗教音乐部分,其中就有河西宝卷的乐谱。细看,收录在《音乐志》中的两首宝卷曲牌[哭五更],删掉了妈妈留给我的那首,只保留了周占明演唱的曲调版本。既然“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毕竟这是编纂“志书”,不是编写“家谱”。删减一首乐谱,那只是动动鼠标或键盘的事,轻而易举!但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我打开了手机里存下的由河西宝卷传人周占明唱的[哭五更]音频。周占明是我的同乡,他唱的[哭五更]曲调,和妈妈唱过的曲调大体相同,不同的是,他唱的《哭五更》曲调比妈妈唱的要细腻一些,音乐情绪显得更加悲伤。听着听着,心中浮起童年时妈妈教我唱歌的情景,挥不去的是对妈妈无尽的思念……
01近在眼前
10年前,深秋的一个休息日,下午,我陪妈妈在她的卧室聊天。“你姐小时候吃了很多苦,你大哥小时候勤快,你小哥小时候调皮,换丫头、新娃……”。妈妈不停地讲述着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小时候的一些事。又,特别强调:“当时生下换丫头,我就和你老子(父亲)商量着,你们长大了只能让换丫头给你换个媳妇,其它的找不起媳妇,就只能打光棍了!……你很小的时候记性就好,家里只要来人,就哄着你唱歌。”
我已记不得我很小的时候唱的什么歌了。根据长大后我的所见所闻,可以推断,我当时唱的歌,一定是二大佬、父亲念唱宝卷时用的曲调,还有就是大妈、妈妈唱的家乡民歌。那个年代,要散闷消愁,大人们无非是念宝卷、唱小曲、讲故事,而小孩们主要是踢毽子、跳绳、围和尚、抓花花羊羔,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其它的娱乐了。
听妈妈讲述了一段我们童年的往事后,我问妈妈:“记得我小时候,爹经常唱宝卷,我小,没记下几段。你记下宝卷的曲儿了吗?”妈妈说:“都是你老子唱的时候,我记下的。以前都记得,现在老了,只记得[哭五更]。”我说:“你唱,我把它记录下来。”妈妈唱着,我记着:
一更里来月上升,双手推开两扇门,……
二更里来月渐高,想起范郎如刀绞,……
三更里来月当天,寻夫来到山海关,……
四更里来月偏西,范郎打进长城里,……
五更里来天快亮,寻夫成了梦中想,……
妈妈还说:“我们那个年岁的老人都会唱[哭五更]。”……
我在想,如此悲苦的歌,年近80岁的妈妈却依然没有忘记!这是为什么?
妈妈唱的[哭五更]是念唱宝卷时用的曲牌。宝卷在河西走廊的汉族地区流传很广,在那个物质匮乏、文化封闭的年代,在农村,传抄、念唱宝卷是普通老百姓消磨时光、修养身性、愉悦精神的主要方式。
我的爷爷奶奶那辈人,大半生都生活在旧社会,到死,他们也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没有看到过“好日子”究竟是什么样!他们懂得的生活,也许就如同[哭五更]里所唱的那样苦悲。不变的光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的父母这一辈,同样生在旧社会,但大半生生活在新社会。他们从儿时到中年都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起五更睡半夜”已成为他们的生活习惯。对没日没夜地操劳度日,已习以为常。他们对过去的生活体验、记忆,就是一个字——苦!当好不容易等到儿女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时,他们自己却已经老了!站在社会快速发展的快车道上,他们不知如何应对!兜里有钱了,却没处花了,大鱼大肉也吃不消了……他们总是回忆着过去的艰难岁月,咀嚼着那段[哭五更]般的生活……生活在回忆当中,大概就是人老了的体现。
[哭五更]是西北民间小调,通常是抒发“奴家”思念亲人的感情或揭露社会的黑暗。说唱起来,情绪清冽沉郁同时又哀婉动人,真实地展现了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人们的民间“口白生活”。
妈妈又说:“年轻的时候,记下的曲儿很多。当时,成大杰领着县上的人还录过我唱的《黄姑娘》。”这事我有印象。那是上世纪80年代处,全国都在编纂文艺集成,各地都在搜集民歌、戏曲、曲艺、器乐和民间故事。妈妈唱过的《黄姑娘》我已经在《高台民歌集·原始稿》(油印本,上集P45)中看到过,记录者是王学成(江苏人,曾被下放到高台县文化馆,《高台民歌集》(上、下集)由他编纂而成)。
妈妈唱完[哭五更]我开始反思。关于宝卷的曲调,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就应该全部记录下来。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对身边的一些事熟视无睹,对自己的亲人所做的事漠不关心。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研究河西宝卷了。我曾多次赴河西各地调查记录宝卷音乐,而对于父亲唱过的那些曲调,却迟迟未着手记录,总想着他在我身边,以后慢慢记录也不迟。谁知,父亲突然病倒,看着他被病痛折磨,我已经不忍心让他唱宝卷了……妈妈所唱的[哭五更]也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妈妈唱给我的[哭五更]是她和父亲共同留给我的音乐“遗产”!
02往事如烟
我的童年,生活在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年代。在我十三岁以前,我家住在距离生产队五公里以外的祁连山脚下。从家里到生产队的路,坑坑洼洼、曲流拐弯,溜河湾、爬坡沿、走田埂,来去要走近1个小时。那时是大集体,每天大家都要定时集中到生产队饲养院里,由队长分配活计。
在我记事起,父亲就是大队的领导,每天的时间安排相对自由一些。可妈妈就不一样了,每天出工,来去四趟,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比其他的村民多出近4个小时。她起早贪黑,不仅要赶路去劳动,还要管一家人的吃、喝、穿、用。想想,妈妈年轻时的日子过得真是太辛苦了。
那个年代,人穷,生活苦,但总觉得欢乐也不少。我记得妈妈常说:“穷有欢乐,富有愁。”小时候不理解,现在想想,这句话似乎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我还记得,有一年的八月十五过后,妈妈有一个星期不在家,去了祁连山里,给“西番”(裕固族)“安老三”的家人缝制棉衣去了。妈妈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每人分到了她从“安老三”家里带来的风干羊肉。撕着、嚼着,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羊肉的那个香啊!至今难忘。在那个年代,能吃到风干羊肉,觉得是一种造化、福分,因为大多数人家连过年也闻不到肉腥味。
我家离“西番”家很近。妈妈手巧,在全生产队的妇女当中,妈妈的针线活做得最好。为此,妈妈每年都被请去“西番”家做针线活。做完了,“西番”就给妈妈一些酥油、干肉,答应给十几垛子的羊粪。因此,我家每年至少能吃一次肉,父亲每天都能喝一碗酥油茶,冬天煨炕的羊粪也差不多够了。
那时候,我们庄子里的小伙伴们,只要看到裕固族人,总是一起唱那首歌谣:“西番西番,头顶木碗,脚踏板板,火烧懒腕(膝盖背后的部位)”那时总认为这是骂人的话,后来才明白,这首歌谣正好描述了裕固族人日常的穿着打扮——头戴红缨帽,脚穿高腰靴。怪不得当初我们“骂”他们时,他们却不生气。
吃完了风干羊肉,妈妈还说:她给“安老三”家里的人讲了《鹦哥宝卷》里的故事。《鹦哥宝卷》讲述的是鹦哥妈妈得了重病,要治好病,就得吃张员外家园子里的鲜梨。张员外家住京城,小鹦哥不远千里、历经艰险终于摘来了鲜梨。当小鹦哥赶回筑在大槐树上的家时,鹦哥妈妈已经死了。小鹦哥孝敬母亲的事迹感动了凤凰,凤凰召集百鸟厚葬了鹦哥妈妈。这个故事主要用来教育世人——常存感恩之心,不忘孝敬父母。
当晚,妈妈还给我们教唱了“安老三家”(安老三的妻子)教给她的一首歌:
头道沟梁上二道沟洼,
三道沟梁上打了个话。
瞧瞧你亲家没拿头,
嘴里嚼着个干大豆。
清茶么熬的牛血了,
茶叶儿熬的纸薄了。
亲家么你就不来了,
怎么就把你得罪了。
这是一首三拍子的民歌,旋律优美,朗朗上口。我在做裕固族民歌调查时,每遇到裕固族歌手,我都要唱给他们听,让他们辨别是不是裕固族民歌,可他们都说不是裕固族传统民歌。年轻人都不会唱。2015年,我访谈裕固族民歌国家级传承人杜秀英老人时,我也唱给她听。听罢,杜奶奶说:“这个不是裕固族民歌,是毡匠给裕固族人擀毡时唱过的,有的人就记下了,主要是大河区、小泉区那边的裕固族人唱。”2018年,我赴肃南县明花区做田野,期间访谈了裕固族民歌省级传承人钟玉珍老人(时年89岁),我也把这首歌唱给她听,钟奶奶也说:“这不是老人传下来的歌。”
后来,我又把这首“少年”唱给了“花儿”研究专家、陕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院长张君仁教授听,请教他,这首民歌属于哪个地方的“花儿”。君仁教授听后说:“具体是什么地方的‘花儿’,还真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属于‘洮岷花儿’。”
我家离大河区不太远,我们村和小泉村是邻村。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暑假,跟着堂哥在祁连山深处放过羊,我们的账房就扎在沙沟尖子(祁连山最高峰)下面的黑大阪上,大阪脚下就是歌中所唱的“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那时,每当我站在“头道沟梁上”时,就想起这首“头道沟梁上二道沟洼”的歌。当时,虽然也能看到裕固族牧人和羊群,可就是没有听到过这首歌在山谷回响。
后来,我在翻阅少数民族民歌时,也看到了与“头道沟梁上二道沟洼”相似的民歌歌词,只是歌名和曲调不尽相同。
去年,我编纂《张掖地区民族音乐志》,在梳理“裕固族民歌”“裕固族民间故事”时,在《裕固族风情》(田自成、多红斌编著,甘肃文化出版社出版,1994年8月)一书的第224页,猛然间翻出了《黄莺妈妈》的故事,静心阅读后,发现《黄莺妈妈》和《鹦哥宝卷》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
我在想,宝卷只流传在汉族地区,裕固族人当中居然也讲宝卷中的故事!难道他们也唱宝卷?但根据我对宝卷多年的研究,“念卷”只在汉族地区流传。且那个年代,裕固族人多数都说裕固族语,认识汉字的人是极少数。思来想去,也许这就是像妈妈一样的汉族人和裕固族人在你来我往之间,不经意播下的不同文化的种子。
民族文化的互鉴融合,就是这样。在不同民族的交往交流中,老百姓首先在生活中你来我往,深度融合,继而,不知不觉中,播撒下文化的种子,它们在自然状态下生根发芽,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深入人心,代代相传!
看来,妈妈留下的歌,是人生的歌,是时代的歌,也是生生不息的文化交融的歌。这些歌,它们有着最朴素的容颜,散发着青草清新的味道,却如深海潜流……
永远难忘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冬日的晚上,父亲外出未归。昏黄的煤油灯下,妈妈坐在土炉子旁边纳鞋底,哥哥姐姐们围坐在火炉周围,我和弟弟妹妹围坐在热炕上,共盖一条棉被,兄妹六人听妈妈讲《鹦哥宝卷》,唱【哭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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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202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多民族文化交流互鉴背景下的河西古代音乐史及研究[项目编号:20XJA760004]阶段性成果。)
【本文作者系河西学院音乐学院教授,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传统音乐学会会员、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会员;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河西曲艺研究(编号:艺规结字[2018]171号),现主持202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多民族文化交流互鉴背景下的河西古代音乐史及研究(项目编号:20XJA760004);主持甘肃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河西曲艺传承创新基地、河西学院河西走廊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等科研平台;出版专著《张掖地区民族音乐志》(中国书籍出版社,2021年11月)、教材《音乐基础》(西南师大出版社,2015年9月)等两部,在《中国音乐》《人民音乐》《中国民族报》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