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写一写生命里有交集的人们。没有想到,我是从他开始写。这几天不知怎么,记忆里浮现出那个片段。
这个男孩姓任,叫任天宇。或许是吧,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他的姓在当时我认识的人中显得比较特别,我记得,是“任”。我其实跟他算不得认识,好像都没有讲过话。他在1班,我在2班,那时我的年轻的郊区小学一个年段就两个班。我们还住在同一个小区,叫“翔鹭花园”,因为父母都在翔鹭公司上班。
他是一个比较默默无闻的人,我们在学校、班车上会碰见。我记得他有点胖,但不丑,是那种健康红润的圆胖。他成绩大概不好不坏,品性算比较乖,小学时代出风头的一般是成绩好和特调皮的学生,他都不属于。所以我其实没有任何理由还记得他。但有一件事,让我对他印象深刻。
大概是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个周末培训班,给我们补习“数学奥林匹克”。因为那是考重点中学的第一科目。先开始这个班是自愿参加的(后来变成可怕的淘汰制),我们年段两个班的学生混在一起,在一间大教室上课。某个周六,个子小小声音洪亮的老师在讲台上讲评作业题,我和坐在周边的几个小伙伴在偷吃跳跳糖,一二三各自塞一把五颜六色的小颗粒到嘴里,然后紧紧抿着嘴忍笑。不那么认真听课,总是找点新鲜乐子——那是当时的我们自认为比较酷的做派。
嘴里酸溜溜酥酥麻的时候,我鼻子嗅到一股臭,像是厕所的味道。但厕所离教室挺远的,可能是周围有人偷放屁了吧?咦,怎么还没消散,反倒越来越浓烈了?是窗外飘来的么,农肥什么的?可是这不像是牛屎的味道,而更像是……这时不少人都和我一样狐疑地东张西望,有的还伸手捂住鼻子。嗯,看来不只是我一个人闻到,看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个男生喊出来:“怎么这么臭啊!”教室里骚动起来。“哇靠是有人拉屎了吗!”又有人喊。老师停了下来,不知所措,显然他也闻到了。班级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哄笑和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几个男生自主担任起侦探来,离开座位伸着脖子到处嗅。“周XX,是你吧!”“绝对是你,哇,臭死了!”所有人目光聚集到一个瘦弱腼腆的男生身上,他一动不动,咧着嘴勉强想挤出点表情。那是隔壁班的另一个一个默默无闻的男生,也是因为那一天的事,我依然记得他,很瘦,皮肤白白的,嘴唇薄薄的,讲话有些大舌头口齿不清。他张嘴嗫喏地说了什么,没人听得清。更糟糕的是——众目睽睽下,夹杂着几声屁,他的屁股底下流出不明液体在凳子上爬还滴到地上,臭味更烈了,数学老师宣布下课休息,摇摇头走了。教室里炸开锅一片喧闹,大家夸张地捂着口鼻争相奔出,在走廊上嬉嬉闹闹。
我也跟着小伙伴到了走廊,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我那时的人生阅历,也遇到过肚子忽然剧痛必须马上冲到厕所的窘迫时刻,有时候真的千钧一发就要来不及了,好在总是有惊无险成功憋到了厕所。即使如此,内心常常有一丝忐忑:如果某一天没有憋到厕所怎么办?这位周同学,今天就噩梦成真了。我内心对他有同情,我想大家都有那么一点儿,也有一丝庆幸此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想:他完蛋了,我也好奇:他怎么办呢?显然他平时就不是个人缘好的人,这下要成绝缘体了。
我假装自然地挪到能看到教室里的地方。周XX还僵坐在那儿。他好像傻掉了,不知该怎么办。有一个人拿着拖把走到他身边,在拖他凳子下面,一声不吭地使劲挥舞拖把。天呐!是谁啊?——是任天宇。我想起是有看到他俩一块儿玩过。周XX在任天宇的指示下起了身,站到一旁,看着任天宇又拿来抹布擦凳子。过了一会儿,他俩一块儿出来了,又有几个男生起哄,夸张地演着呕吐的哑剧,惊恐地躲开。周XX背靠着墙,两手放在背后,一步一步往楼梯方向挪,脸上是尴尬而傻气的笑。那大概是他人生中的一条羞耻之路,我没忍心看完他是怎么走下楼的。继而我们从走廊上看到,周XX坐在任天宇的自行车后座上,据说是回家去了。小伙伴们指着他俩轮番开玩笑,我跟着呵呵笑了几声。
插曲结束,数学课重新开始。我们又开始吃跳跳糖忍笑到面部抽筋。
从此我对任天宇多了一丝敬佩,不,是很多敬佩,偷偷地。这么多年后回忆此事,我才知道当时我内心有多么震撼,我才能清楚表达我的敬佩:在大家都躲开的时候站出来,冷静地处理突发事件,不抛弃不光彩的朋友……在那个最怕和大家不一样、被孤立、被取笑的年纪。任天宇自己是否意识到,他毫无声息地完成了一场壮举。
那个问题,我心底一直藏着:如果是我,敢吗?恻隐之心我有,但勇气呢?到现在,我是否比那时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