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诗人的声名地位都是后追的,就连“诗圣”杜甫都不能幸免。但苏轼却在他的时代早早地享有盛名,并且遍及海内外。最重要的是,成为某一领域拔尖的“偏才”已足以令人艳羡,而他,偏偏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全才。
一、文学成就
我们知道,诗歌表现手法是很难拿捏的:重内容轻形式,不免落于乏味质实;形式大于内容,又会显得浮华空洞。但它在东坡这里都不是事儿,一经运用便是锦上添花。比喻,是可以好几个一起来的:“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百步洪》)。用典,是可以连精确到人物姓氏的:“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余与李廌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诗送之》)。对仗,是可以活学活用脑洞大开的:“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内在思想与外在形式可谓贴合得天衣无缝。因此,清代赵翼评价他说:“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这种天赋,就连与之齐名的黄庭坚都只能望洋兴叹。
就词而言,我们会很快想到其豪放词人的身份。的确,东坡为素以轻柔著称的词体添上了“沧海一声笑”:“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江城子·密州出猎》)、“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一副意气风发、潇洒不羁的架势。当然,东坡本人也写了不少婉约词,但相比传统主题,更多几分文人雅致:“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这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实出自王定国家歌妓柔奴之口。不同于传统婉约词极力描绘歌妓外貌,东坡在这里向我们呈现了一名女性诗意、美好、富足的精神世界。总之,词到东坡这里,不再是供宴席娱乐的靡靡之音,而成了与诗一样可以用于自我言志与载道的工具。所以胡寅称赞其“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
至于古文,东坡与欧阳修并称“欧苏”,所谓“欧文如潮,苏文如海”。也许,你还记得中学课本中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月光如水,竹柏如藻荇,这样的文字背后,是多么透彻的内心和丰富的想象啊。也许,你还记得《日喻》中的生而眇者和南方没人,想到这两个经典形象正是为了印证那句“道可致而不可求”。《留侯论》中的张良,“忍小忿而就大谋”而“状貌乃如妇人女子”,这种反差又令多少人感慨。东坡曾表示:“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答谢民师书》)言与意合本属不易,而他的作品恰恰是“辞达”的典型,无论什么题材都能驾轻就熟,推陈出新,如臻化境。
二、艺术造诣
论书法,他位于“北宋四大家”(苏、黄、米、蔡)之首。关于东坡的字体风格,有则轶事值得分享。一次,东坡和黄庭坚讨论书法,东坡揶揄说:“鲁直啊,你近来这字虽然清劲,但笔势有时太瘦,跟蛇挂在树梢上一样。”山谷不服气:“你的字我是不敢轻易发表意见,但我老觉得过于褊浅,跟石压虾蟆似的。”调侃完毕,两个人哈哈大笑,快乐到不行。
东坡的书法作品为当时和后世人争相效仿和庋藏。以我们熟知的《寒食帖》为例,它与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并称三大行书书法帖,曾辗转中国和日本,饱尝自然之灾与人为之祸。最重大的一次发生在1923年日本,收藏者菊池惺堂家因大地震失火,菊池不顾生命危险在大火中抢救出《寒食帖》,可见它在其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寒食帖》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字形大小、字间疏密程度不一。开头“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是比较平静的叙述,相应地字体也中规中矩。写完第一首,东坡的情绪似乎愈发高涨,下笔更加豪迈,字体也跟着大了许多。“屋如渔舟濛濛”“煮寒菜”等字顺势而下,彼此排列十分紧密,这是情绪的压抑,也是笔力的蓄势,至“破灶”处彻底爆发——我们看到,这两个字较原先放大了数倍,与后面的“途穷”相照应,在整幅作品中十分显眼。至于说到“君门深九重”,“君”字仿佛有意被写得很小。这背后的愤懑不平之气,着实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再如同样写于贬谪黄州时期的《赤壁赋》,在宋代也是备受欢迎。东坡对这两篇作品甚为得意,尽管担心文祸再起,但依然多次自书并分送给几位友人。放在普通人,作品也许真的只会在小范围内传播,但这在东坡身上显然是行不通的。不两年,《赤壁赋》就被刻石——我们知道,一经刻石,便人尽皆知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争相临摹。值得注意的是,在东坡身后很长一段时间,其文字和墨迹都是被朝廷明令禁止的。但这不仅没有对他的地位或作品流传产生过多影响,反而更加刺激广大忠粉收藏和追捧。尤其在士大夫阶层,东坡是文化时尚的代表,也是文人身份的标志,不学习东坡,会被视为没品的表现。
论绘画,东坡是“湖州竹派”代表人物,最喜画墨竹、枯木、怪石这类奇崛之物,被米芾称为“怪怪奇奇无端”。以著名的《枯木怪石图》为例。可以看到,枯树、怪石、嫩竹、小草、斜坡构成画面的所有元素,怪石和枯木是主要元素。其中,怪石的凹点被有意加深,与其前凸处构成画面的一个重心。枯树造型虬屈,树干向斜坡下方倾斜,构成另一个重心。为了达到视觉平衡,树梢向上向左回收,并且其最右端延伸至画面最右端。东坡笔下的枯树有不少“反自然”的地方,如它共有三处曲折,两处近于直角,第三处则为圆形。椭圆形回环本给人一种峰回路转之感,但画上的树枝却没有一片叶子。由于东坡秉持“诗画一体”论,这些特征可从相关文学传统中见出端倪。如枯木是《庄子》中的经典意象,“内直而外曲”“似僵而实坚”,是形残神全的表现。此外,它也是离愁别绪和羁旅思归的象征。至于怪石也有其原型,且苏轼本人就是石头爱好者,自视其为貌丑实美、具有气节的事物。总之,枯木和怪石这两样富有意蕴的事物并存于同一幅画中,产生了更丰富多元的意味,成为东坡抒发个人情感的有力凭借。
东坡被西方人视为“卡里斯马”型人物(意为具有超凡魅力和能力),也正是其笔下的“千古风流人物”。从小我们就学习他的各类作品:他是唱着“大江东去”的豪放派,吟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怀思者,抑或是“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泛舟人。但他的魅力显然不止于此,除了文学艺术的高超成就,他的性情、为人、政绩同样令人心生敬佩。也许,这就是每一个人都无法拒绝东坡的原因吧。
参考文献:
[1]王兆鹏《宋代<赤壁赋>的“多媒体”传播》,《文学遗产》2017年第6期
[2]李制《苏轼艺术思想中的文图关系研究》,东南大学2018年博士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