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较长时间没出来走路了(夜跑),我怀念仲夏夜的色彩和安静。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回到单身后吧,总之,我喜欢独自一人,在晚七点后来到这空旷无人的操场,散步。严格来说,这不叫散步,古往今来,凡散步者必备一颗闲散之心,携一份优雅神态,款步于安适的环境里,踱着小方步,行走在街头巷尾,流连于田间地头,心无所事,又心有所思的样子。我的散步,从开始的慢跑,到后来变成了慢走,我的“慢走”其实是一种“倒走”,就是人家向前走,我是倒着向后走,我喜欢走着一种不同于人生的方式。这种“倒走”倒是很有讲究的,至少要有三个条件:一是要有块平坦的场地,场地的前后两端距离至少要在100米以上。二是场地上的两端要有一道明显的直线连接着。三是两端要有明显的终端标志。在我们的学校,符合这种条件的“倒走”要求的,之前有三处:一是篮球场。平坦,线直;二是楼前直道,两边绿树成荫,路平面阔,很适合抬脚磨面;三是草场内两足球架之间的直线距离,通常是磨出条天然的通道,既直线又平坦,晚间少人走,是“倒走”的最佳去处。比起城市里河边的路牙石隔开的走道,安静、平实又安全。同一个女人,一个人倒走在这晚间的路上,会引来许多的好奇,好在学校里环境优雅,又适合夜间行走,所以,也就多了许多方便。
一个人的行走,便于一个人的思考,在渐行渐清晰的脑后,更适合梳理凌乱的思绪和过往的日子。我习惯了这一切之后,我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到落后的山村小学支教去!
对于支教,历来是件苦差事。大凡城里人眼睛朝上惯了,是看不惯乡下的,去支教多半是为了混职称,熬个一年半载,履历上盖个红戳,钵满盆满,职称到位,便能返回原单位。我都高职多年了,也没奢望“特高”,所以刚启口,就惊圆了校长好大的一个嘴巴。
“我可不是一时热度,只想换个环境。”对我的风轻云淡,刚好有指标下达,又苦于无人应答的校长,虽有些不舍,但也很快签名答应了。
我没想到,要求支教这么容易,但校长只答应人家两年,给我的只有一年。并还说,倘若实在呆不下去,随时欢迎我回来。我知道,他不是舍不得我,而是舍不得我给他和学校撑起的那片天!
我是个简约又雷厉风行的人,暑假刚过了一半,我就背上背包,骑上单车,赶赴离这座城市三十多里外的一个山区小学——恒山小学。
走出这座城市,空气便觉得新鲜了。乡间的马路早就不是以前的逼仄,颠簸。“村村通”是一项伟大的惠民工程,是距废除农业税之后的又一举世瞩目的创举。早就听说,现在的农村不比城市的差——眼前宽阔的泊油路四通八达,道路旁绿化树整饬有致,明丽开朗,像一个淡服活泼的姑娘!这是我久居城市进入农村的第一感觉。
但是,随着路程延长,道路和眼前的风景早就逐渐褪色,路面越来越窄。我在市里曾参加过单车越野赛,并取得过很好的成绩,这三十来里的路程还真不是我能看上的,没想到直到我渐感疲惫的时候,一打听,目的地还距离太远!隐约间觉得人家不来还真的是有原因的。但从不服输的性格又让我不觉间加快了速度,虽感颠的厉害,但车轮在乡间小路上的起伏,依然如同一支欢快的乐曲,奏响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本来自乡间,刚毕业那会儿,城市繁华的风景牵引了我青春的步履,搅动着一串串畅达的人生音符: 而今迈步从头越,会当击水三千里。多美的革命豪情!曾几何时,这份豪情在漫漫磨损的现实染缸里滚动成一种浑圆的硬邦邦的情绪!……
到达目的地恒山小学,日已偏西,估计想当日返回 已不成现实。由于放假,学校里冷清空荡,本来教师就不足,又值放假,只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老孙在此留守,老孙是老师兼校长,管理着这里的所有一切。
老孙领着我游历了一遍校舍和周边的环境,老人的热情里多少存些遗憾与冷淡,我知道他看惯了城里人的过场与应酬,不过,对于我这样一个女同志的到来还是由衷的真诚。
学校坐落在一处远离村庄的山脊上,四周林木葱茏,一条弯曲的碎石路伸向远处的村庄和马路。学校有两撞平房,原本是教室,现成了教师宿舍和办公室。还有一栋两层的教学楼,刚落成不久。几乎都是窗明几净,与我想象中的破旧根本不一样。
“啥都有,就是学生不多,还有,缺老师……”老人很淡然,“这几年,政府真的舍得投资,以往有学生没条件,现在有条件没学生了。”我清楚,这现象在偏远地区的农村很普遍。学校因为距离城里和镇上太远,有条件的家庭都把孩子送往城里就读,农村学龄前儿童和留守的孩子根本走不出山里。支教,只能解决一些燃眉之急,并不能釜底抽薪。听着老孙老师的介绍,我有股难言的沉重感。
老孙老师和老伴两人生活在这里,一呆就三十多年,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我就在这里住了一宿,简易的晚餐让我感到久违的一种温馨感。
乡村的仲夏夜,真的美不胜收。鸟宿池边树,月挂树梢头。山风习习,温润微凉。虫吟蛙鸣,如夜读的孩子们,浅诵低唱。远处隐约的山峦起伏,如孩子们早操列队时的喧闹。我忽然觉得,这会儿真的体会出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妙处!
从乡里回来,我就着手准备农村基础教育和支教的相关资料。很快暑假就过去了,这天,我在一切准备就绪后,乘车就要到支教的所在县局报道去了。
到了县教育局“支教办”,我才知道,让我去的根本不是我曾去过的恒山小学,而是被分配到该县的一所偏远的小城镇,那里有一所远离城市的完全中学,我去充当一名主任级科任教师!
“你这么高级别的到人那么少的小学任教,不是大材小用浪费了么!” 局领导很诧异,振振有词的,似乎我人不太通情理了。
“那我这也叫支教么?……” 我很是恼火。
已经周折,我还是没法分到恒山小学,最后只能来到这所市级完中——石桥中学!
到了后,我才发觉,这所市级完全中学其实早就不“完全”了,近几年,已经被县城里的几所中学扩招,挤压得早就没了初中部。原本近两千的在校高中学生数,现在高一每年的入学数已不足五百。加上各年级每学期都有相当数量的学生以各种理由到县里市里其他学校去“借读”,这里实际所剩学生也就六七百人了。
我到后改了老本行,教高中语文(我是政史系毕业,也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职研究生毕业)。学校往往最不缺的就是语文老师,只是这里很特别,除了几名语文老师请病假,高二一个年级十个班级竟然有八个教语文的,因为许多人只带一个班,连最基本的工作量都不及——没人愿意代课!
做老师的却不愿意带课!这却大大颠覆了我的观瞻。
绩效工资的改革日夜呈现的弊端,城乡教育资源分配及教师待遇的差距,在这里,城里不像城里,乡村不像乡村的全日制高级中学,教育领域各种前所未有的问题纷纷呈现出来。“是生存还是死亡,这确实是件值得考虑的问题!”我不禁哑然失笑了——怎就一下子想到了哈姆雷特的名言呢。
在接下来开学后的几周时间里,我越发觉得这种处于城乡结合部的中学,其办学的难度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首先,高一的学生由于是经过层层筛选,最后剩下来的低分段学生只能进去该校,可见其文化课基础是何等的薄弱。加上这些学生一门差门门差,学习习惯,遵纪守法等等,与我所在的市重点中学的同年级学生比起来,那可不是能够同日而语的哦。就这样的学生基础,每年在高考中依然能在同类学校中独占鳌头,实在不易。
其次, 市场经济催生出诸多的无奈,年轻教师一心想往城里跑,打破了协同作战的格局,拉动了高考教育团队合作意识快速分崩离析的步伐。
第三, 城乡教育资源及政府投资的不均衡的运作,加剧了城乡教育两极分化的愈演愈烈 。从大数据来看,眼下城乡之间人们生活差距越来越小,幸福指数也越来越高,可是,这种教育模式的人为扭曲又进一步加快了农村教育格局的崩溃速度。
第四,现代教育思想纷繁芜杂的呈现,主导意识的泛滥与失守,导致教育管理能动性的茫然失措,也是教育质量大幅度滑坡的重要原因。
这些年各种名目的教育改革层出不穷,尤其是在多媒体、网络时代更是花样百出,什么慕课、翻转课堂、微课等搞得热火朝天,似乎总是在教育的形式上转来转去,靠着这些噱头催生了一批又一批专家,搞了一轮又一轮培训、竞赛,有人甚至将这些噱头称为教育的革命,这些真的对教育有帮助吗?据调查,这所学校早年也同样跟随县城和市里的名校们名师们参加了许多培训和尝试,到头来还是回到原点,备自己的课,上自己的堂,改自己的作业,除了教育理念有所改变,其他没啥变化。
“你们在上面搞的那一套一套的,对我们没多大实用价值。”一位同事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教育的根基不牢靠,任何花架子都是浮云。
我一直在责怪我们那些精英选拔出的学生娇生惯养,并为我与同行们的辛勤付出而索取感到理直气壮。我们总在为自己占有全市最好的教育资源而感到理所当然,却从未体验到这里教育生态的恶劣与教师们付出的艰辛,我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斤斤计较而深感羞赧!
由于这里班级和学生数较少,学校考虑到我与市里两头跑,照顾我,第二学期就让我只带高一一个班级的“思想政治”,每周三节,并安排在两天里完成,这样反而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了解这所学校和这里的一草一木!
在农村呆的时间一长,就会发现,过去我们许多的认知都停留在表象之上。在教育资源越富裕充足的地方,往往区域内的竞争会越发的严厉,譬如,上海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小孩考上上海四大民办小学,是牛蛙,若没考上,是青蛙。为了备战“幼升小”,往往从3岁开始,就被家长打鸡血,以便赢得这场“牛蛙战争”。上高中的竞争压力就更可想而知了。在农村也不例外。优质生源基本上都被抽至城里,剩下的自然捉襟见肘,要升学率从何谈起!如此循环往复,恶性消张。原本农村的基础教育设施就薄弱,中学的无望必然带来小学教育的迟缓甚至停滞。九年义务教育种下层层苦果,到头来还得要像我所在的这类高级中学来承担责任与后果!可想而知,这样的高中,其发展是何等的艰难与憋屈。
随着我对该校了解的深入,带来的城乡教育的差距也就越发震撼人心。在这里,老师既没听说过“省考核奖”,交通、节假日、加班等补贴也从未见过,甚至连同级别的月工资单上也总比市里的少了好几百块,更不用说其他的如绩效、房贴的等隐性标准了。素质教育早就写进了国策,但最终检验的标准还是以升学率作为硬性条件的。这种夹缝里求生存,何其艰难!
我在石桥中学“支教”的第二年(我主动要求完成两年的任务),遇到了一件事,差点儿让该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每年新学期初,除了高一新生全部要求 统一入住学校的学生公寓,由于条件的局限,其他年级的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可以入住校内也可以在校外附近的私人场所租房。其实,这种中国式教育模式早已存在,并且还得到了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不仅催生了“陪读”这一中国国粹,还相继在全国各地形成了一种产业。这是继“高考产业”后派生的一道独特的国家风景!
学生高二了,在校外租房学习也成了理所当然,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对此,学校早就出台了一系列措施,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求学校、班主任和学生家长三位一体,统协同管,做到每天在校由学校管,课外由家长管的掌控模式,几乎天天都能监控到位。
没曾想,这个学期刚开学不久,一位住在校外也离校不超出五百米的高二男生,从高一入学开始,其家长就已经告知学校和班主任老师,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由于治疗不到位等情况,孩子有时间会有所发生不舒服之类的情况出现。家庭负担重,所以孩子也就无人陪读陪护,这不,就在这档口,还就恰恰出了事,这位高二男生,在夜间住户家里,因发现未及时,导致病发身亡!
在中国,当下的社会风气真的是世风日下,你看那些大型医院的门口,就经常会有“医闹”上演着,也许是国人老祖宗聪明,擅长发明创造,这不,“医闹”借用来,摇身一变,成了“学闹”。死者家属及亲朋好友,浩浩荡荡几十人,静坐到学校的大门口——也不管你学校有没有责任,责任大小,反正你学校是公家的,公家的相对于学生家长来说,也不知啥时候成了人人皆可“欺而宰之”的“可伶虫”了!在没任何商量的前提下,死者家属开口就是索赔一百万!
本来这属于一场意外死亡事故,无论公与私,得按程序来处理,在公安部门排除了他杀情况下,家属依然不依不让。在学门口不只是静坐,还拉起了横幅,要为死者讨回公道,烧纸钱,放鞭炮,请人来哭丧……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本来是件令人伤痛的事,如此一来,又大大刺痛了师生的心!说来也奇了怪了,我在参与处理的过程中发现,本该走司法程序的事,结果却被听之任之了很长时间!有个别主管部门甚至以“维稳”为借口,让学校单方面用金钱去堵住悠悠之口!实际上,这种事件最后基本上都是用钱了事的,可是,怎就让人那么的别扭,不舒服呢。
有同事劝慰我:“乡里事乡里捂。”
“那还要行政执法干什么?……”我知道,许多的陋习形成于民间,但根基还是植根于领导层。反腐倡廉也是把双刃剑,用事者人浮于事不作为也是相当可怕的。面对逝者家属痛不欲生的伤痛,我们同样是悲切,可是开口就一百万,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的,学校开学收入的学杂费总共也不过一百来万,何况,学校虽说推不了干系,承担的主要还是道义上的责任。于是,一番口舌之争也就在所难免。
为了尽快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双方所及最底层的行政机构,如各自的社区一把手,行政村书记等都粉墨登场。经过多轮的讨价还价,最后,来个折中,学校以五十万的赔偿款及相关的安葬费用为应答条件,最后双方息事宁人,互不相欠!双方在见证了将所有的赔款付给接收方,签字画押后,这事算是圆满解决!
可是,我知道,这事还永远没完。学校全部的收入一百来万,涉及的全都是学生学费和书本费,按规定需要全部上交县财政中心的,而赔偿涉及的保险理赔,司法鉴定,事故类型及等级的判定等等,所有的事务,将会如洪水般涌来,或者,也会是各部门互相推诿,细水长流,源源不断,没完没了!
我一个办学单位,这是招谁惹谁了!可你就是招惹是非了,你能咋的?
教书育人,本该是天底下最高尚无私的事业,是一种受万众瞩目,高山仰止的德尚!几千年的文化承传,发展至今,反而陷入一种漩涡,呈现出千奇百态的怪现状,不能不值得有关方面好好反思了。
…… ……
我的“支教”期限很快就结束了,我又回到了那曾经的城市生活的日子里,继续高高在上,身边环绕的依然是那么多的英才的学子和精英的教师,从事着我们精英的模式教育,享受着最充沛的精英的雨露润泽;眼界向上,高谈阔论,胸怀大数据,展望大未来。
逐渐地,我的曾经的“支教”的地方,已经从我的身后,渐行渐远;那些匆忙憨厚的音容笑貌,也逐渐模糊,似乎,那只是个繁华落尽的远处,遥远而不可及的记忆!
我还有许多的往事,不曾回顾;有许多的风景,不曾留影;有许多的恩情,未曾整理与回报!有许多的同事,我还能叫出你的名字么?
我曾“支教”的远方,你可安好!……
又是一年的仲夏夜,我走在这城市的霓虹灯下街市里,我想起了我曾经“支教”的地方!
(未完,待续)
(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照。)
2017年9月20日于严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