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列车,我踏上了这片土地。我望着那绿油油的土地上长着我所不知名的某种农作物和田野里金灿灿的小花,很奇怪如此浓烈的金黄在刺眼的绿中竟如此协调。有一瞬间,我的内心涌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但那是错觉,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这里——大杨美。
他曾告诉我,他的家乡,荒凉偏僻但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他不喜欢大城市的喧嚣熙攘却选择了在大城市安身立命开辟事业。我很不解。他说,人本是矛盾的综合体,并不能总是随心所欲。透过电话,我似乎看懂了那张忧伤的脸,而他若有若无的沉重叹息也敲击着我的心灵,我莫名其妙地想立刻飞到他所说的那个神圣的地方。
可是,这只是一种情绪。而冲动的情绪却往往会在过后冷静下来慢慢冷却,然后开始理智思考一些实际问题。例如:人生地不熟我该怎么去那里?到那里我要做什么?那是想象中美丽的期许我又何必零距离接触去破坏它的迷离美。于是,这个念头被我硬生生地积压在内心深处,很久很久不曾提及。
眼前是一条小河,我看到浑浊的水里漂浮着一些垃圾,偶尔还有几条鱼倏忽而过,瞬间无影无踪。河边还有几棵树,树叶稀稀松松地挂在枝干上,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落。风吹乱了我的突发,叶子哗哗作响摇摇欲坠却依然高挂枝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却清楚地了解这是梧桐树。他告诉我,小时候,他很喜欢这条河,因为它清冽的水,因为它流动的鱼,因为这挺拔的梧桐树。现在,我就站在他魂牵梦萦的地方,看着这一切曾让他朝思暮想却无法如愿看到的景和物。恍惚中,我仿佛看到童年的他卷起裤脚站在河里咧着嘴巴对我欢笑。我甩了甩头,让视线和意识重新回到那浑浊的水里。
我沿着河流慢慢向前走,在路的尽头向右拐一个弯,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里将会出现一个学校。果然,我看到了那所有些年代的中学,“辉德中学”四个大字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帘。他告诉过我,这是他曾经多么厌恶,后来却那么留恋的地方。我走进校园,空荡荡的学校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穿行,我默默注视每一间教室,走到初二(3)班,他曾在这个教室狂妄要就退学从此告别读书生涯。那时候的他,认为这是一个男子汉做出的伟大而神圣的决定,他觉得与其在学校耗下去不如出去大城市赚钱。那时的他,傻而单纯。
第三组最后一张桌子,是他的座位。奇迹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桌子竟然还在那个座位上,只是有些沧桑的痕迹。那个大大的“忍”字还刻在那里,桌子表面褪色的红墨水依然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发觉眼角有些湿润。鲁迅先生当年刻“早”是为了提醒自己以后不迟到,而他刻“忍”字是忍受老师的侮辱歧视,忍受父母的谩骂无理,忍受心灵的痛苦煎熬,忍受……他说了很多自己所忍的东西,可是时间真的太残酷,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我只记得他当时苦笑的表情让我觉得原来一个人的童年可以如此灰暗。
走出校门,我继续往前走,我不知拐了几个弯,走了多长的路,终于,我看到了那栋相对于其他平房比较漂亮的小阁楼。楼下的篱笆、园子、石椅、小树……一切仿佛那么熟悉,和他所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小树变成了大树。这是他的家,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园。
我摸着树干,想象着他曾为小树浇水的情景,想象着他和伙伴们绕树追逐的场景。忽然,楼上传来的吵架声打断我的思绪,三楼飘下来的声音如此暴怒凄厉以至于一切清晰入耳。我听见男的说,你每天打麻将,家务活不干,儿子不管教好还离家出走,这日子没法过了。接着女的说,我不会管教儿子,你那么厉害你自己怎么不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包养别的女人!
我转身再次忘了一眼这古朴典雅却透露着寒气的阁楼苦笑。这就是他的家,让他痛苦不堪却又朝思暮想的家。他那整天吵架的父母真的让他寒了心吧,不然怎么会在他脸上看到那么痛苦的神情?可是毕竟血浓于水吧,所以才如此思家心切。
认识他,是他还在奶茶馆工作的时候吧,很喜欢奶茶的我几乎天天光顾,很快就和脸上总是一副冷漠表情的他混熟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天真感化了他,又也许是他抑郁太久需要倾诉,我才知道,他背后的故事是如此辛酸,让我不自觉感伤。
退学后的他离开家,自己到大城市打工,对于一个没有学历没有技术的农村少年来说,要想靠自己在这里有立足之地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在这里,他受尽欺凌,个性倔强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去面对别人的耻笑,或许,更多的是不想面对冰冷的家。他加入了帮派,那是一个打架勒索的帮派,凭着这些关系,从此以后,没有人找他麻烦。而他,从此也学会了抽烟喝酒吸毒。当有一天,他因经常头昏目眩浑身无力去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长期的纵情声色已让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的时候,他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脑海里回响着医生的话,“现在你身体的免疫机能已严重受损,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的寿命顶多不超过半年。”半年……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年仅20岁啊!可是,生命却快走到了尽头。他猛然醒悟,依然退出帮派,后来,靠到处打工赚钱,两年后的他拥有了自己的奶茶屋。
……
现在,奶茶关的门却紧紧地关闭着,经常去光顾的客人们都感到奇怪,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店关闭了整整一周?而我知道此刻的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治疗。我依稀记得,当我关心询问他的病情时,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旧病复发了。我坐在床边听他安静而缓慢地描述那个遥远的家乡,那些遥远的过去……
在那一瞬间,我凝望着他苍白的脸孔,记忆深处的冲动被唤醒了,于是我带上背包,来到了这片在他口中出现千万次的地方。
我再次望了望天空下这片宁静的土地,心中默默念:再见了,大杨美。再见了,所有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