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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一生,背负着沉重的生活,从他的青年时期一直走到晚年人生。他一直不曾屈服,但也不能大声呐喊,而是默默承受,把所有辛酸吞进肚子;他面对人生苦难表现出来的坚韧或者脆弱、坚持或者退让,潜移默化影响到了我们兄弟。令人感慨的是,我们兄弟最终从父亲身上各取所“需”,人生也就各有不同。除了我们兄弟是父亲值得骄傲的“事业”之外,父亲一生几乎毫无建树。但父亲从来毫不介意,因为无人能否认他一生的辛劳。
一
我们兄弟出生的老屋,至今还矗立在老家。虽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不过可能接近两百年的寿命到底还没有终结,那老屋便成为我们家的精神象征。
老屋原来只有一间半,后来邻居搬迁,老四出钱购买了与我们老屋相连的半间,现在还孑然独立的老屋才勉强算是两间。说“勉强”,不但是说老屋面积实在太小,一间只有十多平方米,还有与邻居半间凑成一间的那半间,原来是猪圈。
这半间房子的猪圈,其实就是在一个装满粪便、臭气熏天的粪坑上,架起的木板栅栏。栅栏分隔成大小不等的几个格子,供已经分成三家的父亲四兄弟养猪、解手。小时候的我们兄弟,常常骑坐在半人高的栅栏横木上,抱着立柱,把猪圈当成游乐场,玩起“开火车”的游戏,对猪屎人便、蛆虫四溢毫不在乎。
我们兄弟渐渐长大,原有的一间屋子实在不能再盛下我们慢慢膨胀的身躯。父亲与叔父们商量,由他在老屋不远处另建一个猪圈,将这半间猪圈置换出来,填上粪坑,用作我们兄弟的卧室。
20世纪80年代中期,父亲又开始了背山,为修建用作置换的猪圈开启新一轮的努力。
在这之前几年,父亲就背过山。“背山”就是上山去背石头。这个名词是乡人们揶揄父亲臆想出来的,意思是你有几个儿子,都这样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修房置屋,那就是要准备把山都背回来,明里暗里都是蔑视讥笑。
川北是丘陵地区,山石随处可见,只不过成型的石头要从山崖中去开采。开山采石是件不小的工程,要先把压在山崖上厚厚的积土层挖开,然后再请专业的石匠,用专业的工具,将山崖剖开,凿出石崖,再根据情况开采出或条或块或片的石头。一般的乡村都有不少这样的石头开采点,我们称之为石窟。
石窟里有不少不成型的石头,一般都到大不小,被人弃用。父亲就是去背这些石头。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被父亲一块一块从离家两里多远的山上石窟里背回来,用作砌墙的主要材料。
祖父生前创造的大部分财产灰飞烟灭,只遗留下四间房子给父亲兄弟四人。父亲和三叔结婚后,各分得一间房子,一直鳏居的二叔和幺叔住在一起。我家那一间房子,既要做饭厅灶房,还要摆放储存粮食的柜子,同时还要塞下睡觉的床,实在拥挤不堪。父亲把屋后几平方米的院坝搭建成灶房,砌墙的石头就是从山上背回来的。父亲“背山”的名词,就在那时由乡人创造了出来。
不规则的石头不好用绳子捆,也不好用东西装,而且挑起来不好平衡重量,于是父亲把石窟里凡是能背得动的石头,都驮在背上,躬着身子背回来。
在我家屋后那条通往石窟的山路上,除了下特别大的雨,在干农活的间隙,总能看见父亲背石头的身影。父亲的背上,有时是一块石头,有时是两块甚至三块石头,无论几块,都是父亲能承受的最大重量极限。
从搭建灶房到修建猪圈,父亲断断续续背了几年的石头。背回来的石头,被父亲一块一块垒砌成墙。那些异常凸出的部分,被父亲用锤子和弯刀(砍刀)剔下来,用来垫平和塞缝隙。石头码了一层,父亲把从稻田里挖来的泥巴,拌上切成几截的稻草,既用作粘合剂,又是找平,再往上码。一堵凹凸不平、外貌粗鄙不堪的石头泥巴墙,慢慢长高。
修建这样简陋的房子,尽管时间长,但可以一个人慢慢煎熬。除了搭建房梁和架构猪圈必须请木匠来做的木工活,其余包括做门的活,都是父亲一人完成。
我至今记得,我家灶房的门是三短两长五根木棒围成的一个框,框内编上竹片,再糊上泥巴,最后用铁丝捆扎在一根固定的木棒上。这样的门开关不了多久,泥巴脱落、竹片分离,阻挡不了风雨,自然也阻挡不了小偷。好在我家也没有人看得上的东西,“门”也就只是个形式而已。
二
我们兄弟睡在曾经的猪圈里,也不觉得粪坑的味道有多难闻,但农村长大的男孩要结婚,肯定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大哥首当其冲。
地基管控得紧,父亲在乡间也没有能力求得任何人的鼎力相助,只得选择在和叔父们置换的猪圈旁边,给大哥修结婚的新房。大哥人长得帅,又能说会道,那时已经是声名在外的人物,但他毕竟刚走上社会,没有多大经济实力。为了给大哥修房,父亲不得不再走上背山这条路。
父亲轻车熟路,边背石头,边修房子。在我家屋后那条通往石窟的路上,父亲不知奔走了多少个来回,也不知道洒下多少汗水。一间面积不大,极其简陋的房子,经过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终于艰难地站立起来了。但一间房子,咋能装得下将来的一个家庭?
大哥知道父母也是竭尽全力,父亲能帮他的只有力气,不能抱怨也无从抱怨。好在大哥去省城闯荡,在外面拿了一些钱回来,父亲立即又在那间墙上已经开始脱落泥巴的房子旁边,再搭建一间砖坯房。这回父亲不再去背山,而是去田里挑稀泥巴。
“泥巴用得多点,省砖,还结实。”父亲把背山的力气,用来挑田泥。
请来砌砖的师傅,是一位刚在学手艺的堂叔。他不清楚用来砌砖的田泥粘性本来就不大,如果再没有节制地多用,墙砌到一定高度,就会出现坍塌的危险。
果然,等到砖墙勉强砌成,快要上梁搭屋架时,最高那道山墙就像喝醉酒一样,偏偏倒倒,摇摇欲坠。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父亲又急又气,最担心的是砖墙倒塌,花钱买来的砖块就要摔碎。为了减少损失,父亲生气叫骂一阵之后,不顾一切爬上梯子,开始拆墙,并且命令那位吓得呆若木鸡的堂叔,站在梯子下面接砖头。
经过一阵惊心动魄的抢险,两位淳朴得不要命的农村汉子,望着满地完整的砖块,开心地破涕为笑。
大哥的新房虽然简陋,但一半的建筑资金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自力更生,所以他骄傲自信,在家里的地位很快超越父亲。父亲没有半点犹豫,把家长的位置果决地让给他认为出息了的长子。
又过了两年,全家人抱有无限希望考上大学耀祖光宗的二哥,没有考上大学,但要回家结婚了。没有任何人要求,给二哥修房子结婚,成为家中的头等大事。
家中没有一分钱存款不说,还有不少欠账。修房的资金,是幺叔主动奉献出来的。幺叔五短身材,智商实在不高,但经历过生活的惨痛磨折,吃苦已经成为本能,憨厚之中时不时透出一点狡黠。他用3元钱做本钱,走村蹿户收废品,短短几年时间,竟然积存下数千元钱的存款。
幺叔成为我们老家方圆数十里的名人,他和同样没结婚的二叔一直没有分家。
“把钱拿出来,给侄儿子们修房子娶婆娘!”幺叔没有一丝犹豫,命令二叔。
20世纪80年代,几千块钱真不是小数。幺叔与二叔出钱出力,三间大瓦房,迅速屹立在老屋百米之外。
二哥结婚了。
我分了三间瓦房中的一间。如果结婚,必须还要修建房子。
父亲对儿子们结婚的事很看重,但要拿钱出来修房子,实在无能为力。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一些粗浅的认识,也作了一些规划。农村孩子安身立命之本,就是想方设法挣钱修房子娶亲生娃。
三
年过半百的父亲,看我变戏法似的,不时从外面运回来修房子的檩条、椽子,欢喜得不得了。不用我安排,父亲主动去石窟寻找能开采出石头的山崖,然后开始挖掘石崖上深厚的积土层。等到可以请石匠师傅来开采时,父亲和我说了大概的开支费用,我自然拼尽全力筹措。
不知是父亲经常去石窟背山的原因,还是我家运气特别好,父亲选中的山崖,开始接二连三开采出了质量上好的石头。正在我们一家人兴高采烈的时候,石匠师傅们忽然集体不干了。
“你看,那块悬挂着的大石头多危险!”石匠师傅们异口同声对百思不得其解的父亲说,“再继续干下去,那块石头就会掉下来。”石匠师傅们要求结清工钱,再也不会在这危险之地多呆片刻。
父亲实在不甘心轻易放弃费尽了无数辛苦、马上就要见到的胜利果实,但同是乡里乡亲的石匠师傅们嘲笑父亲:“你以为是砖墙嗦?爬上梯子拆下砖块,墙不倒了砖保住了人也侥幸安全了……”
山崖上的石头重量肯定大过墙上的砖头,父亲更不敢拿石匠师傅们的性命来打赌。正偃旗息鼓的时候,石匠们给父亲出主意,让父亲去找也要给儿子修房子的某乡邻,把这“烫手山芋”甩给他。
那位正需要石头的乡邻,已经来石窟观摩了好多回,其实和石匠们早就暗中串通好了。听完父亲的诉说,乡邻皱着眉头,假装思考了一阵,又故意推辞了一番,然后“好心”地付给父亲50元钱,作为安慰(不是补偿),把这“危险”承接了过去。
后来,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同样是那几位石匠师傅,把那块“会要命的”“危石”,轻轻松松地切割成了好多石条,然后源源不断开采出令我们目瞪口呆的上好石料。
“这就是命!”父亲萎靡了几天,又高兴起来,安慰我:“你修房子的石头够了,开石窟的本钱我们也没有蚀,就是巴(赔)了些力气。再说,石头那么重的东西,多了难得去抬回来。”父亲似乎一贯如此,遇到不可消解的矛盾,便自我解嘲,然后迅速自我消化。
修房子的石头勉强够用,但钱差了一大截。
本来原计划只是在幺叔给我们修的三间瓦房旁边再修一间,便可以让我拥有结婚新房。经不住施工设计的三叔鼓捣,再加我年青心高气傲,计划好了的规模不断扩大,后来几乎增加了一倍。我准备的资金本就不宽裕,不过想“万事在人为”,硬撑一下,再大的困难也能挺过去。哪知实际操作中,丁是丁卯是卯,一砖一木都要落到实处,一分一厘都要自己买单。“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况且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在古老乡村出生、成长,想修房子找个女人过此一生的农村娃。
幺叔的钱早在为我们修建那三间瓦房时全部掏空,我准备的修房款也用完了,筹建的房子还没有立起来。
工匠们催我要砖、要其他建筑材料,做饭的母亲问我要米、要肉、要柴火,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父亲也急,急得焦头烂额、夜不成眠。急来急去,啥办法也没有。父亲借贷无门,束手无策,又不能停下工程,终于破口大骂,说我“本事不大,摆场不小”,然后疯了一样对人“控诉”我贪大求全、不自量力的种种“恶行”。我又急又恼,看乡人嘲讽似的哈哈大笑,气得和他争辩,父亲便要来打我。
这时,文盲幺叔冲过来,扬着锄头对父亲吼道:“你一辈子没干过的事情,你儿子20岁就干了,你丢人还是他丢人?”父亲像被针刺破的气球,立时泄了气。
我对父亲羞辱我的事很快放开,毕竟乡间的人彼此取笑一番,过后还是敬佩我这样“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祖宗只靠自己”的穷家小子。房子终于在那年的年关来临前完工,父亲眼睛里那丝愤怒和绝望,慢慢变成羞愧和耻辱,却一直留在我心底,慢慢变成一种痛。
这痛像陈年老酒一样,在我心中不断发酵,愈来愈浓烈。
四
父亲勤劳而且忍耐,对我们的期望一直是他生存的信心。
我们兄弟出身农村,但无一人会干农活,甚至对农时、农事一无所知。我结婚之后,更加勤奋地外出做生意。春耕生产开始,驭牛耕田这样的“技术活”,自然又是父亲一人操作。
有一天,和我们同住一个山脚下的村支书在路上碰到我,非常严厉地斥责我:“你们几兄弟真不是人,你父亲那样了,都还要下田……”
原来,父亲在耕田时,左脚大拇趾被碎玻璃划掉半个,但几家人共养的牛,在农忙时是轮换使用,不能空闲的。父亲便用棉花包扎住伤脚趾,再用厚厚的棉布缠住,最后套了几根塑料袋,又驾牛下田。田里的稀泥很快扯脱了父亲脚上的塑料袋,再撕开棉布、剥去棉花,父亲脚上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田泥,染红了田水,观者无不触目惊心,闻者无不痛骂我们兄弟几人“白长大了”。
父亲也骂。骂我们还要守在乡村靠天吃饭,骂我们还要靠牛给自己耕田犁地,骂我们把他当成永远不死的老牛……骂来骂去,就是骂我们“既然不是耕田种地的材料,为啥还赖在这片土地上不远走高飞”。
在土里刨食了一辈子,一辈子都几乎没有吃饱穿暖的父亲,从来没有要我们兄弟留在家里继承他什么的念想。在这片土地上,父亲能让我们继承的除了吃苦耐劳,其他确实一无所有。既然在这里生也艰难,活也不容易,那么要想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最好就是离开。以父亲经历过的人生经验衡量,“树挪死,人挪活”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仿佛只有外面的世界,才有让我们生存下去的希望。
父亲对我们从事生产劳动从不寄托任何幻想,不但是我们不具备种地耕田的基本素质,比如我栽插两根红苕苗、扯断小秧苗这样“不可思议”的错误,不但成为乡村的笑柄,而且成为父亲彻底断了让我们务农的依据。
不善劳作也不愿劳作的我们兄弟,似乎都有外出闯荡的“天赋”。这让父亲对我们去外面混世界充满了足够信任,然后坚决支持。
那年我被父亲安排去秧母田扯小秧苗,无论如何教,我总是把秧苗扯断。“秧苗根根都没有了,还栽得活?”父亲见我这样愚蠢,大骂之后,干脆动起手来。我不敢和父亲对打,也不愿遭受父亲的拳打脚踢,拖着糊满田泥的身体,骑上自行车,跑到离家二三十里的一个乡镇瞎逛。
本来是躲避父亲粗糙有力的拳脚肆虐,善于发现商机的我,竟然无意间在这里赚了一百多块钱。我花了不到利润的三分之一,给家里买了十多斤肉,洋洋得意提回家。
父亲看见摆满案板的猪肉,这是他辛劳一天肯定获取不了的价值,看我的眼神瞬间变了,所有的愤怒立即烟消云散。
那个晚上,我不但没有再听到父亲的叱骂,而且破天荒被父亲喊去与他并排坐在上位。
父亲清楚,儿子们不是种田的材料,但做其他事肯定有出息。于是,我们兄弟像被放牧的牛羊,被父亲驱赶着奔向山外面的世界。
五
我曾经说过,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不成功就是一种耻辱。
父亲决定把七个月大的老五送给别人家抚养,心里是不是如母亲那样痛苦,我不知道。但父亲在我们成长的年龄,希望把未成年的老四送给别人家的过程,我是清楚的。
那是父亲打算把“相貌周正”的我送给别人家,遭到我无比坚决的反抗之后,父亲开始游说比我小两岁的老四。老四“大丈夫四海为家”的想法,与父亲不谋而合。
老四被领到那个以杀猪为业的屠夫家,屠夫把老四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嘲笑起来,态度倨傲,神情轻蔑。老四那年不到十岁,却是自尊心极强,他咬牙忍受屠夫的羞辱,渴望自己的忍耐能换来事情转机。但那屠夫从不耐烦,到极度厌恶,而且更加肆无忌惮对老四品头论足。流着鼻涕的老四穿着破烂,但从未向任何人示弱过,他不能再忍受羞辱,不再可怜,神情从愤怒到凶狠,扭动的身体随即跳起来,对着那个汉子油光光的脸庞,用力地吐了一口浓痰,不管不顾大声叫骂起来:“杀猪匠,你他妈这辈子就该绝儿绝女!老子这辈子闭着眼睛也会过得比你狗日的好!”
父亲马上站起身来,去追打泪流满面的老四。老四指天发誓,说他不怨家里穷,也不怨生养他的那块土地长出来的粮食不够填饱肚子,他自己晓得发愤图强。老四像瞬间突然长大,父亲也许也被震撼,这才放弃了送老四去给别人做儿子的想法。
等到我们像“一窝狼崽子一样”长大,该娶亲成家时,父亲又开始动员我们去入赘。做上门女婿不是耻辱,但我是坚决不会走这条路的。后来,大哥、二哥的婚事都顺畅得出乎意料,直到老四结婚,父亲才终于停止在我们耳朵旁边絮絮叨叨,不再说“到哪里都是活人,何必要困在家里”这样的话。
我们家虽然贫穷,但说媒的人络绎不绝,而且愿意嫁到我们家做媳妇的女孩不少。除了老五从小被送养,我们四兄弟都在老家顺利娶亲成家。这且不说,在那个闭塞的乡村,我们虽然没有拥有最成功的事业,但我们家庭的改变确实翻天覆地。
父亲的优越感慢慢升腾,从开始夸赞他的儿子能干,到夸耀我们家的老屋地基好,但他从来没有赞叹过除了老屋以外的其他地方有任何优点。父亲仍然希望我们离开这片生养了我们的土地,“到别处去,幸许比这里好”。他太熟悉这片土地,也深知这片土地的贫瘠。他真心希望我们少受磨难,过得比他好。
慢慢走出家乡的我们兄弟,根据自己的性格,以及步入社会后的不同经历,有了各自的事业。但成长过程中遭遇的种种不同,塑造了我们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大哥早就江湖有名,而且声名经久不衰,不但在外面呼风唤雨,在家里也说一不二。保持胜多败少的成功记录,促使他一直保持为所欲为、容不得人反对的“老大风范”。二哥从学校步入家庭,经商弄文,肝胆侠义,须长珠圆闲云野鹤一般,世事无求,实则心有乾坤,把凡尘也当仙景。过度理想化生活,人生处处顺境,结果却多有不如意。我一直谨小慎为,从不寅吃卯粮,万事求稳,进步不大格局太小,小得意大欢喜,极易满足。早早停下生意,从商人行列退转出来,捧起书本,在书中去寻找精神家园。老四年岁小,却时时以兄长身份管理大家事务,无论大家小家,都想尽办法,不让一家人吃亏,也让一家人尽量与世界接轨。老五常常作为一家人的心理医生,把家族兴旺与世界大势紧密联系起来,倒也让人耳目一新。
父亲对我们的出人头地,自然兴奋不已。他对我们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回老家去。父亲对老家,有一种深沉的痛,或者还有其他的情绪。他对那些陈年的苦难,还心有余悸。
六
我停下生意那年,回乡去给幺叔修墓,父亲不以为然,淡淡地说:“人都死了,把坟(墓)整得那么好,还不是给活人看。”言下之意,是我们不应该“出风头、好面子”。幺叔的墓修好之后,我们又接着给母亲修墓,父亲又开始阻挡:“整那些排场,有啥用?”父亲是不懂我们对幺叔的恩情、对母亲的怀念,还是对家乡那片土地有着更多我们不解的深沉?
母亲的墓修好后,我们请父亲回去看,他不肯,再拿照片给他看,他用手一挡,有些怒气:“看啥看?有啥看的?”我们不解,甚至对父亲的“无情”有些不悦起来。
父亲到底回老家去看了。
他来来回回走在幺叔和母亲安葬的地方,反反复复抚摸着幺叔的墓、母亲的墓上的石条,摩挲着那些雕刻精美的图案,双眼发红,语调缓慢:“这么好、这么大的石头,要花多少钱?”我们以为父亲是舍不得花钱,但随后听他一字一句地说:“将来我的坟(墓)不要再这样整了,有那些钱先给我,用了的钱才实在。在这个地方,整得越豪华,让人越不安心,有朝一日……”
父亲再没有把话说完。
我们仔细想想,原来父亲不仅怕我们浪费钱,还怕我们“露富”。他这些年忍受的那些艰难,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祖父曾经的辉煌。祖父从老家一个一文不名的放牛娃,到闻名省城的飞黄腾达,后来又因为“太有钱”,导致一无所有,最后在家乡贫病而亡。
父亲童年得到祖父的福荫,所以有了温暖一生的力量,面对所有苦难,都有迎难而上的勇气。但父亲对祖父最后人生的悲凉,一样刻骨铭心,以至杯弓蛇影。扛得过去的艰苦,他咬牙坚持;扛不过去的苦难,他便立即采取回避的态度。父亲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却看透了愚公移山是让子子孙孙受苦受难。于是,在父亲心中,与其移山,莫如绕路远行。他让我们离开家乡,就是一条避免无法跨越苦难的捷径。
父亲在老家背山留下的那些“作品”,早就随着岁月时光消失殆尽。中国人的房子,是个人一座硕大无比的人生丰碑。父亲在家乡没有“丰碑”,他的丰碑是我们兄弟。他留在老家的只有痛苦记忆,那些生存的不易活着的艰难,还像大山一样沉重地压在他心上。
眼看着我们在远离家乡的城市生活得还好,父亲担忧我们会因为留恋而重新回去。他试图让我们消除对老家的所有念想,不要让我们的后代再去做移山的愚公。背山的父亲,不愿意我们再像他那样去“背山”。他知道我们肯定没有他的那些坚韧和坚持,即使我们愿意,也可能背不动那些曾经压在父亲身上的沉重。
我们也可能真的搬不动那些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山,但我们的根还在那些山脚下,我们怎么能够遗忘?
这些年,我们兄弟把我和二哥住过的那些屋子--其中有三间是去世已经快要三十年的幺叔一生全部积蓄修建,全部翻修一新,我们还要把我们兄弟五人出生的老屋,也一并翻新,把这里全部修建成图书馆。
父辈的苦难属于过去,但不能忘记;让后来者有所感悟,是我们的责任。
做到这些,只有多读书。
农历八月十一,是父亲86岁生日。记下这些文字,是让岁月记住时光会倒流,也让自己不要忘记曾经走过的那些路。
父亲,我这样解读你的一生,是想告诉你,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山,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去背山。
冯俊龙,笔名范一尘、大眼看世界,男,汉族,四川西充人,住成都,1970年代出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历史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