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我的老师对我说:“你不要到了三十岁,让别人说,哦,这个人啊,聪明是很聪明的。” 当时的我知道我将永远记得这个场景,在老师家的沙发上,哭着。
当时的我,十六岁,读全市最好的高中,在最好的班级,考第一名。一个出生在小县城的女孩子,在十六岁时所能取得的最好成绩。接下来,就应该是读北大了。然后读研读博,一路读下去。人只要足够聪明,就永远不用长大。
我是愿意皓首穷经的。经济学?人类学?社会学?没准物理?隐隐约约地,十六岁的我并不是不知道,当我开始搞学术,学术将已经不是我童年时代向往的那种学术。
一切有轨道的早已在轨道上。牛顿为万有引力快乐过一次。我们每个人也都快乐过一次。但你不能永远快乐下去。我们已经不快乐了,星星还是在绕着圈圈。还是剩余价值理论,还是马基雅维利,还是内卷化。星星绕着圈圈,并不因为被理解了而跳起舞来。
一切可预言的东西都是反生命的,都是压着豆苗的那块石头。而生命,生命扇着薄薄的,薄薄的翅膀飞过去了。它要去哪里啊?对这一点的好奇令我希望自己颅骨里的不是能被经颅磁刺激重新启动的神经元,而是切实可靠的硅质与非门,与线性代数天生契合,擅长于日日夜夜计算特征向量,不出错,也不厌倦。
最后的最后,能预言生命的不是生命,是超级计算机啊。被预言的生命也不再是生命。2019年,人类抓到了一条秀丽线虫。秀丽线虫好可怜,这是最彻底的解剖,一个个细胞排列开来,一个物种宣布另一个物种没有灵魂。等等,是谁宣布的,是谁杀死了秀丽线虫,我们曾经相信凶手会获得被害者的力量。我们获得了吗?那些固执的蠕动,那些敏感的退缩?谁获得了,我们,还是超级计算机?
生命不会复杂到足以预言生命,进化上没有这个必要;能被预言的也不再是生命,不再在诗歌中被称为生命;而人类是想要预言生命的生命。
21世纪所有的学科,忽然都不再满足于测绘夜空中静静移动的质点。它们要预言蝴蝶,会被我们的脚步声惊走的蝴蝶。不满足于理性人假说,不满足于生产力决定论,不满足,不满足……好奇怪啊,我们曾经是那么容易满足的啊。从阴阳到五行,这么小小的变化满足了那么多代人。
我们不再满足了,我们要看到时间的尽头,敲碎空间直到普朗克长度,我们要计算混沌。这比爱情更令人绝望的雄心壮志,用我自己喂养这比爱情更令人绝望的雄心壮志,我知道,我愿意,我以为我愿意。
也许我不愿意吧,所以我病了,退出。人类对我并不友好。十岁的时候,我写:”我不知道是我抛弃了人类,还是人类抛弃了我。“我现在也还是不知道。不知道是最好的,不知道我才可以活下去,既不死于内疚也不死于愤懑。我和人类失散了,鉴于我这么小就感到我和人类失散了,也许我们并没有同行过。
总之在森林里我是一个人。有百分之十的时间,孤独同时从外面和内部压迫着我,我想扯碎我的皮肤,在内外交攻中,我仅剩的,薄薄一层理智。我想死去。但是剩下的时间,我看到蝴蝶向上飞,绿色的群山轻轻拥抱着白色的蝴蝶,蘑菇很慢又很快地长出来,山火烧起来的时候比生命更生命,我看到足迹,新鲜的和古老的,我看到蚁穴和人类的城市。没错我能看到人类的城市,金黄色的灯光麇集在低洼处,在有水的地方,是从水里长出来的吧,蔓延开来,庞大的,庞大的,庞大的黏菌。有时候我觉得这包裹了整个地球的生命,就是为了让我看到才发着暖暖的光。就好像有时候我觉得这朵梅花是为了让我看见才五等分地分割着世界。我知道这样觉得愚蠢又傲慢,但是我就这么觉得嘛。原谅我吧,我那么孤独。我那么孤独,我需要谁的原谅呢?
我一个二十六岁的人,竟然孤独得像十六岁,真是令人羞惭啊。十年,我没有多几个朋友,没有长几分见识,我兜了一个圈子,十年过去了。若说变化的话,我如今没有爱情也没有理想,我否认自己曾经有过。还有我接受了治疗,我控制住了疾病,我痛苦的时候知道会有快乐,我快乐的时候知道会有痛苦,我能写完长篇小说了。
是很丰富的十年啊,是可以说很久的十年,如果有人愿意听。下一个十年,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孤独了。或者明确告诉我我是被放逐的,告诉我我不能与闻这个文明最辉煌的胜利,在它覆灭的时候我也无权哭泣,告诉我我将永远是那个扶住橄榄树的牧羊少女,她眺望的那座城市中心的神庙,那白色的尖顶下住着不会惩罚她的神祇,别人的神祇。没有人会惩罚她,没有人会奖励,她不在文明之中,她怎样都可以……怎样都可以的话,树还会按时开花吗?我不知道。这算是一场实验吗?这种实验不是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