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陆贽见皇帝没什么反应,再次上疏,其大略说:
“臣听说,立国之本,在于得到人民拥护,得到人民拥护的关键,在于体察民情。所以孔子说,人情是圣王之田,意思就是,治理国家的大道都在这里。”
又说:“《易经》,乾卦在下,坤卦在上,叫‘泰’;坤卦在下,乾卦在上,叫‘否’;削减上面,补益下面,叫‘益’;削减下面,补益上面,叫‘损’。如此天在下而地处上,从位置来说是颠倒了,反而称之为‘泰’,这是上下交流的缘故。君在上而臣处下,从义来说是顺的,反而称之为‘否’,那是上下不交流的缘故。君上能克制自己,而让人民宽裕,人民必定喜悦而尊奉君上了,这岂不就是‘益’吗!君上蔑视人民而放肆自己的各种欲望,人民必定怨恨而叛上了,这岂不就是‘损’吗!”
又说:“舟就是君道,水就是人情。舟能顺应水之道,就能浮在水面,违背则会沉没;君王能得人心,地位就稳固;失人心,则危险。所以古代圣王居于人上,必定以他个人的欲望顺从天下人心,而不敢以天下之人顺从他的欲望。”
又说:“陛下愤恨藩镇跋扈,习以成俗,妨碍国家治理,于是亲自担负起削平强藩的责任,以明威压制,以严法制裁。但是,流弊时间太久,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离得远的,惊疑之下,阻抗朝命,逃命作乱;离得近的,畏惧震慑,苟且避罪。君臣意见相反,上下人心隔阂,君王务在治理,而下面的人心思全在如何防止自己被诛杀灭族。有臣子想要效忠的,又担心君上怀疑他是欺骗,所以君主的睿智和诚意不能下达到臣属,臣属的真情也不能上达于君主。臣往年曾经担任御史,奉准参加朝会,将近半年时间,陛下表情严肃,高高在上,从未降旨询问大家的意见;而群臣惶恐紧张,恨不得朝会早点结束,也不列事奏陈。君臣都在一个房间里,尚且不交谈,以宇宙之广,远在天边的臣子,又如何能自通心意!虽然也有例外,那些功臣、节度使及诸军使待制的,按规矩可以依此应对;朝会之外,陛下也会单独召见宰辅大臣。但是,这些人的想法,跟大众不一样,不能代表人民。对还未施行的决策,陛下会警告他们,这是国家机密,不可外传;已经施行的,又告诉他们,朝廷已经决定的事,不要唱反调。如此,渐渐生出拘束阻碍,动则相互猜疑,于是人人隐瞒真情,以言论为忌讳,以至于变乱将起,亿兆同忧,唯独陛下恬然不知,还以为天下太平就要到来!陛下把今天所看到的情况,对照一下之前听到的汇报,孰真孰假,何得何失,就知道陛下之前的信息渠道是通畅还是堵塞!也知道每个人的真伪了!”
皇上于是派宦官晓谕陆贽说:“朕的本性,最愿意推诚,也能纳谏。认为君臣一体,全不堤防,而正因为推诚布公,深信不疑,所以多被奸人出卖耍弄。今日所致患害,朕反复思量,原因不在其它,失误就在推诚。又,谏官论事,很少有能慎密的,差不多都是炫耀自夸,归过于朕,以求取自己的声名。朕自从即位以来,见奏对论事的非常多,大抵都是雷同,道听途说,有时我加以质问,他马上就理屈辞穷。如果他真有奇才异能,朕岂会舍不得官职擢升他吗?朕看见一直以来,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近来也不愿意随便找人谋议,并不是朕倦于接纳臣属意见。卿应该深深了解朕的心意。”
华杉曰:
胡三省评论说:“德宗致乱之由,诚如贽言。”德宗造成天下大乱的原因,都给陆贽说透了。不过陆贽说得再透彻,德宗也听不懂。为什么呢?他的回答,实在是太生动了!他说自己的本性,就是推诚,而祸乱的原因,正是因为自己对人太实诚了,对臣下推心置腹,毫不设防,所以被奸臣欺骗。他这个回答,陆贽的每一句话都白说了。
什么是诚呢?朱熹有一句解释:“诚者,不自欺也。”就是不欺骗自己,因为你自己怎么回事,自己知道。德宗说这话,就是自欺欺人了。
诚,又是无私无我,德宗行事,一贯自私自利自我,他说自己“本性甚好推诚”,就是极端自我的表现。真正“推其至诚”的人,根本不会说自己多么有诚意,只是去做。因为当我宣称自己有诚意的时候,往往暗含指责对方诚意不足,这就触犯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
德宗这段话,我从很多人嘴里听过很多遍,是典型的“糟糕老板思维”,就三句话:
(一)我以诚待人,从无防人之心,所以被下属欺骗。
(二)他们给我的东西,都没什么思想,没什么价值。
(三)他若真有本事,我会舍不得给他升职加薪吗?但是他对我有什么贡献啊?
孟子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事情不成功,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但是糟糕老板呢,找到的原因都在别人身上,自己的原因永远只有一条——都怪我对人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