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长的二叔是酒都出了名的傻子,据老一辈人说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左眼老是止不住翻白眼,走路拖拖拉拉,像是跛脚鹅。
日头高高升起,酒都的富贵人家请来了戏班子,在庙前东头搭好台子,红幕布台后,隐约听到几个角吚吚哑哑地练起嗓子。阿长寻着声音,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头伸地长长的。冷不丁看到熟悉的背影,佝偻着腰,靠在河边的小树苗苗,哼哼哈哈摇着脑袋――二叔!
阿长心里存疑,看戏的兴趣顿失,二叔不是在酒厂看门子呢嘛,怎么遛达到这儿来了?这时红幕布拉开了,铿铿锵锵,大喇叭里不知是京剧还是黄梅戏,人群像是海浪般一波波涌着,阿长一不注意就被浪花轻轻推到了墙边上。
自从那日起,阿长就忍不住偷偷瞅着二叔。大概是因为在这个家里,阿长自认为对痴傻的二叔最为同情怜悯。可是如今二叔似乎并不是阿长想象的那样孤独寂寞,这让阿长的心有些别扭,就像是这些年的可怜关爱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多余。
慢慢的,阿长还真发现二叔不是愚人的证据。
第一件事,就是二叔的自言自语。往日里,无论是什么人,对着二叔说话,喊话,叫骂,二叔总是懵懵懂懂,张着嘴巴不发出声音。可是那日家里来了客人,阿长怕吵闹,一个人爬到后院的谷堆上,懒懒地晒太阳,哼小曲。
嘿嘿嘿,嘿嘿嘿!一阵陌生的笑,让阿长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他探头朝下去看,那人竟是二叔。二叔看着墙角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满面笑容。阿长此时不再用痴傻的笑来形容二叔,反而认定这车子肯定有二叔美好的回忆,故而这笑便是如孩童般天真单纯的笑意。
“二叔,怎么在这儿待着?这车子有啥好笑的?”阿长拉长了嗓子,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难过。
“啊?”
这是自从阿长长大后听到二叔唯一发出的声音,之后二叔仍然笑着,却不再张口了。阿长便不再问了,他看了一眼二叔脸上的笑,转过身,眯缝着眼盯着刺眼的阳光,有些倦了。
第二件事,是二叔对于小外甥果果异常的喜爱。果果是三婶家的小孙子,肉嘟嘟一团刚会下地走路,歪歪扭扭,在土里打个滚,就像是个泥娃娃。
好几次阿长放学回家,都能看到二叔抱着果果,一边逗他一边喊着果果的名字,吐字清晰,哪像脑子不清楚的样子。每每看到这场景,阿长总是有些不高兴。
最后一件事,是从三婶那里听来的。八月已经到了尾巴,酒都的戏也要散了。三婶整日在地里忙活,歇下来还得给二叔做饭,忍不住朝在厨房里帮忙的阿长抱怨两句。
“要我说你这二叔才是最猴精的,整天东逛西逛,满嘴大谎话,又懒又馋。”三婶一边愤愤,一边忙手里的活。
“二叔他,不是傻吗。怎么还能说谎?”
“就他最精。前几天碰见兔子爷,人家说老二和他要好得很,说是要等家里抱了小狗送他两只呢!”
阿长笑了笑,“咱家没有怀崽的狗儿。”
“可不是,要不说他谎话精。前日里说是看大门,人家一瞅他不在那。问他去哪儿,他说出去逛逛。”三婶利落地掀开大锅锅盖,雾气腾腾,“谁不知道他是跑去听戏了。”
阿长帮着三婶端着筐子,一个个大白馍滚了进来,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二叔会说话啊?”
“会,咋地不会。还挺能嘟噜嘴呢!”
这以后,阿长就不再心疼二叔了,每次看见他倒是平添了几分别扭。
再后来,阿长更大些,对二叔又亲热起来。他明白,那时候的别扭,就像是跟挚友闹脾气,为什么我对你好你不回应的那种闷气。或许二叔的确不是傻子,反而是酒都最有福气的人,自生下来从不操心吃穿住行,人间琐事,亦不用去学堂忍受折磨。随心潇洒,喜欢就搭腔,不耐烦就不理。这就是老人一辈常说的到凡间游玩的散仙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