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 你左手的原子与右手的原子也许来自不同的恒星。 这实在是我所知道的物理学中最富诗意的东西: 你的一切都是星尘。 ”
2014的冬季,寒风恶狠狠地撩弄着南湖的水,这一年,外公查出了肺癌,已是晚期。医生说过外公最多还能活半年,让我们尽可能的完成他剩下的心愿。我们瞒着病情,告诉外公说是普通的中风。外公心疼住院费,对医生说自己不疼了,他说,当年碰到日本鬼子都不怕,现在这点子中风怕什么?
当时的我在岳阳读大学,得知消息的那刻,我的心里像被扔进了一个电动铁钻,它不停地切割着,搅动着,把我的心钻打得鲜血淋淋。我丢下学校的功课,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观音,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推开医院的门之前,我把所有的菩萨祈祷了个遍,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外公。嘈杂的病房里,外公一个人倚靠在狭小的阳台,拿着一卷钢丝,背对着我,正做着什么东西。我靠近了他些,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外公回过头,明明有着喜悦,却对我说,小病而已,你回来干嘛呢,记得学业为重。我看着外公,他消瘦了好多,我不敢抱他,好像一碰他,他就会碎掉。我心中念着,菩萨,就让时光停在外公还不疼的这刻吧。我亲亲他的脸,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外公低下头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钢线圈,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一起去病房外散步。
我好奇地问外公在做什么,外公告诉我他在做衣架,平时方便晾袜子,衣裤。他说身体里好像有很多虫,不安分地往他老骨头里钻,疼啊。医生也不同意他出院,疼的时候就打止痛针,能管几个小时。但最近时间保持的越来越短了。我憋着眼泪,怪他平时老吃家里的剩饭剩菜,不舍得丢,把身体弄坏了。外公催我回去吃饭,叮嘱我照顾好身体。他小心地往四周瞧了瞧,从贴近胸腔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纸巾盒,打开,里面装着两张红票子和几个硬币。他不由分说的把两张红色的一百元往我袋里塞,我不肯接,他就激动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我吓着了,赶紧收下,外公的脸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外公把我送上了25路车,帮我投了币,然后扶着车把,一点点地缓缓下去,他不许我再送他。25路车发动了,我回头看,外公还在送我的那个车站不走,他的手抓着椅子,好像正费着很大的力气保持直立。车子越开越远,外公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变成了一个小点,比我眼里掉落的泪滴还小。
我好怕外公像一个点一样消失了,下车后赶紧拨打了外婆的电话。是外公接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躁动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我在电话一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他,老头子,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外公听到我的声音似乎很开心,说你好好读书,考个研吧。我说好,要是我考上了,你的病就必须得好。外公说,好,好。
2015年初,我开始起早贪黑地备考研究生。我做了一个幸运包,放在寝室的柜子里锁着,里面是外公的第一代身份证,照片上的他头发黑黑的,对着我青涩的,健康的微笑着。
2015年中,外公的病情不断恶化,癌细胞扩散到全身,胃已是糜烂状态,无法入食,只能靠葡萄糖维持寥寥的生命。外公每晚被癌细胞折磨的死去活来,加量的吗啡都控制不了那蚀骨的疼痛,身体被一点点被病痛挖空,他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附在骨架上的,是他残留的,和我的约定,对生的意志。
外公清醒的时候会嚷要家人带他走,去长沙湘雅开刀,把这中风治好。舅舅流着眼泪在病床前告诉他,爸爸,医生说不能再动刀了,会加重你的痛苦的。爸爸对不起,我们都瞒了是肺癌。外公说你们在骗我,我分明就是中风啊。癌症,也有早期吧?早期开刀就好了。晚期,对不起……外婆背过身抹着眼泪。外公再也没有说话。
知道实情后的两天,外公就病危了。那些他曾坚守着的信念,在癌症这残忍的两个字前破碎成病床上的污迹。外公倒了,他的呼吸道功能早已衰竭,如今他的信念也要衰竭了。外公用最后的气力撑着床沿,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回家。
70多岁的老硬汉在和病痛的最后搏斗里输了,那是家人第一次看到他哭。外公在撕心裂肺地疼痛里留下了眼泪,他含糊地喊着,妈妈,你终于来接我了。我赶到外婆家,颤抖地敲门,哭得要断气的大姨开了门,告诉我外公在自己的床上窒息死去。
我跌跌撞撞的来到外公的床前,摸他的手,额头,眼泪怎么都管不住,我的手也在抖,嘴也抖,肩膀也抖。外公怎么那么瘦啊,该多吃点呀。今天可是情人节啊,你让我往后怎么再有心情过这个日子呢。
我病了似的拉黑了好多人,好像这样做就可以让外公心疼我,等着他把眼睛一睁开,说在和我开玩笑。我开始吃很多很多东西,吃到眼前一片黑,吃到吐在厕所,吃到胃里反酸水。好像这样做就能把食物亏欠外公的,全部都拿回来。好像外公明天就能回到我身旁,和我一起吃小笼包,刮凉粉。
我继续准备考研,我觉得我考上了,外公就能回来。我的肉体还在奋斗,我的精神已经死去。
闺友看到我萎靡不振的样子,红了眼睛。说,求求你了。
朋友们生怕我想不开,寸步不离的守着我,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边。
考研的前一个晚上,朋友带我去了雨湖山公园。在公园的半山上,伫立着一座孔子像。我看着孔子像,终于笑了起来,这矮憨憨的样子可真像我外公啊。朋友看到我扬起笑容后也笑了,他指着亮黑的天空,让我看星星。我抬起头,天空像一块纯净的黑色丝绒绸子,静静地往远处蔓延。几颗星星镶嵌在绸子里,像发着暖光的水晶。朋友温柔地说,我们的身体每一颗原子都来自于爆炸的恒星,肉体是流动的,只要有信仰,精神就会是永恒。我没有说话,朋友笑着,这黑就是你瞳孔的颜色,这两颗星星是你流光飞舞的双眸,那一颗正对着你的……是外公在看你过得好不好呢!我望着那颗星星,星星忽然就闪动了一下,我泪洒一片。
2016年夏,我考上了研究生。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带着通知书,去了外公的坟头。外公的坟头长了一堆草 ,我和伯伯们齐心协力的干活,用锄头把杂草除掉,把坟头的土堆平。我安静地跪在外公的坟头,外公,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还欠我的心愿啊,你在平行宇宙里吃饱喝足,不要再吃剩饭剩菜,对自己好一些就好。
蝴蝶飞来了三两只,在坟头绕了绕。我起身,告别了维持了大半年的抑郁日子。
我给朋友发了条微信,分享了来自宇宙学家劳伦斯克劳斯的话。“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 你左手的原子与右手的原子也许来自不同的恒星。 这实在是我所知道的物理学中最富诗意的东西: 你的一切都是星尘。 ”
不到十秒,收到了朋友的回复,“哼,左手和右手的原子肯定是同源的,不信做个稳定同位素示踪?”
来自同一个星辰多好,这样我以后就离你更近一点了,我迟早会找到你的。
我慢慢起身离去,也不管什么禁忌,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那段抑郁的日子说再见,向外公道别。
我念着给外公写的诗,一步步退着走:
再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
现在起,到下个瞬间
我再看你一眼
从发丝边,缓缓落到你唇间
再看你一眼
漫漫的岁月,咻地变成了弹指间
看你一眼
我滴滴的眼泪,打湿了你的肩
你一眼
月光就不敢声色,溪水不忍离间
一眼
你缄默的脸,而我心事万年
眼
错过的时间,抹不去的碎片
你说往前走吧
记得回不去的那年
带着说不出口的再见
念着念着,又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