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二十八章】捷报

第二十八章  捷报

阔里牙一身簇新甲胄,侍立在帐外,看着帐外迎风飘展的皇旗,直愣愣发呆。直到中军将索里不哥喊了两次,他才回过神。

“陶将军,七皇子有请。”

“嗯。”阔里牙紧随其后进入帐中。

“季先将军,快来见过赵元帅。”李定肇热情的绍介着坐在首位的长者。

“卑职陶季先,参见赵元帅。”阔里牙连忙单膝跪倒说道。

那长者看着十分和蔼,果然温言让阔里牙落座,又招呼几个婢女给阔里牙奉饮食。在帐外被晾了半天的阔里牙看起来颇有些受宠若惊,嘴上不停道谢,手上却不敢真个吃喝。

“季先不要拘谨。只当寻常饮宴就是。”老者笑呵呵的说道,当先举杯,“先帝时,某与令尊亦多交道,很是佩服他的韬略。只是他军职在身,不好相见。今日得见故人锦绣儿郎,亦可聊慰虔心。”

老者竟是有些动情,眼睛一红,但还是忍住没有掉泪,举杯掩饰道:“来,喝酒,喝酒。”

“谢元帅赐酒。”阔里牙自然不敢推辞,当即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

坐在阔里牙对面的李克桢一直专心对付一盘豆腐,头也不曾抬过。

“好。不愧是肝胆男儿。来,布菜,布菜。”老者随即又吩咐道。

几个婢女闻言熟练的将阔里牙案上的冷肴撤了,换成热菜,虽谈不上什么奇珍异味,但于这军中,能吃上时蔬、豆腐,还有几份酱蹄膀,当真算得美味。更让阔里牙咋舌的是这些菜肴皆用玉盘盛放。如此一来,金匙银筷,亦不能少。

帐中几人酒过三巡,老者便勉励几句,推说饮得多了,先行离席。今日这宴本就是因他而起,其他人自然不会强留,李定肇对老者也很恭敬,很少见的上前搀扶,不过那老者倒是硬气,愣是不要人扶,连几个婢女也赶走,自己一步步缓慢的走回自己的营帐。

李定肇倒没有被拒绝好意的懊恼,只是与阔里牙出帐后笑道:“这却是赵韩公的‘酒脾气’了。”

“想来如此。”阔里牙笑了笑。

待两人行出几十步后,阔里牙才向李定肇行礼后问道:“敢问殿下,是否回去向赵元帅分说一番兴、灵战事?”

“时机不便。”李定肇拒绝道,“某知季先所虑。先前已与赵韩公谈过,赵韩公很是回护你。况且静西一战,两下不过是平手,谈不上败绩。季先这里没什么过错,倒是那反复小人罪过不小。”

“多谢殿下回护。”阔里牙单膝跪倒。

“不必多礼。”李定肇智珠在握的说着,“你若还有疑虑,我们明日再一同拜见就是。这赵韩公的‘酒脾气’极大,现在去找他,只怕就要糟了。”

“原来如此。”阔里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酒脾气”这种传言他是不肯信得,但既然李定肇肯信,他却不能拆台。

“好了。某要先去看看马赫德伤势。季先且自便。”

“恭送殿下。”

赵维端了碗酸梅汁一饮而尽,眼中醉意早无,冷目斜看过去,重返帅帐的李克桢连忙低头行礼。

“不知元帅召卑职来,所为何事?”

“当然是看看你的狗胆有多大!”此时的赵维再无一丝和蔼,眯着眼睛盯住李克桢,一甩手将一份奏疏摔倒了李克桢脚下。

李克桢拳头攥紧又松开,单膝跪倒向赵维行礼后,才拾起那奏疏,翻开一览,便知是自己的那封捷报。本来已经送出四五日了,不料却在赵维手上。李克桢细细想来,当是半途的报捷使者遇到了赵维的人马,所以便给扣下了。

“不知卑职捷报有何冒犯处?还乞元帅示下。”

“怎么?敢做不敢认啊。”赵维端起建盏饮了一口浓茶,嘲讽道,“这可不像晋王之后。”

“哼。元帅勿要激将。”李克桢不肯上当,“某奏疏句句实言,实不知如何冒犯。”

“好个句句实言。”赵维放下建盏看也不看李克桢,“看来老夫放你出东京道竟是纵虎归山了。心里可得意吗?”

李克桢抬头看向赵维不肯示弱:“卑职忠肝义胆,何处让元帅见疑,还请明示。”

“鲜卑三部,各自纵横驰骋。为何拓跋氏才能入主中原?”

李克桢闻言一愣,随即答道:“自然是祖宗神武,忍辱负重,厚积薄发。一朝相机而起奄有天下。”

“不错。祖宗当时只得一代地,不得不忍辱负重,后来势力益增而恭谨如旧,仍奉汉家正朔。国朝高庙亦如是,晋王【1】亦如是。你倒是自居晋王之后。不料口是心非,一份小小捷报便将鬼心思暴露无遗,当官家斩不得你吗?”

“某何来鬼心思?”

“欺诈友军,抵近渭水。”赵维不屑的说道,“不就是想洞开关中,做个黄天子吗?”

“卑职……卑职,万万不敢,卑职,绝无此意。”李克桢心头一紧,连忙分辩。

“让你多读书,总是不听。”赵维叹气道,“你以为三万亲军是调来与你共创基业的吗?”

“卑职不曾作此想。”

“你为同道谋划筹措,尽心竭力。老夫将来自然少不了酬庸你。不过要是你有异心,耽搁同道大事,那斩了你又何妨?反正你还有弟弟啊。”

“卑职绝无二心。”李克桢心里感到恐惧,不顾甲胄在身,匍匐在地竭声告饶。

“那报捷使者老夫已经料理。”赵维抬起左手点了点李克桢,“其余的你自己做干净。”

“是。”

“这狗屁捷报,烧掉。说说看,你准备怎么重写?”赵维将空建盏一搁,发出脆响。

李克桢连忙起身,想要上前斟茶,却被赵维瞪了一眼,立刻缩回去俯首跪倒。

“卑职侥幸歼灭宋军一部。”李克桢想了想说道,“全赖元帅与七皇子筹画,阔里牙,不,陶季先将军有勇有谋,在兴、灵吸引宋军精锐,使其无暇南顾。”

“嗯。就这样来写。”赵维打断了李克桢,“另外,记得请缨去平定兴、灵。让阔里牙和马赫德来围困兰州。”

“是。”李克桢松了口气,方觉后背沁凉。



与错落有致甚至看上去连绵不断的西夏东征军营帐不同,在汉家故地云中郡北部的营帐,整齐有序,蔚然盛景。它们都是由毡帐组成,且各自广大,并不是行军作战时使用的小帐,远远看去,竟与夏主行宫毡帐群有几分相似,只是规模略逊。

这里便是权知漠南漠北军国事、兼北海招讨大使,怀化将军纪函德的权力中心,大可汗帐群。与普通人的想像不同,作为草原雄主的纪函德并不住在城高墙厚、繁华隆盛的云州城内,而是仿照契丹、党项君主的体例,居住在毡帐组成的帐群中。不惟纪函德本人,便是他的肱股重臣,也是在这里办公、住宿。只有举行隆重典礼或者接待宋朝使节时,才会进驻云州城内。

同样,也与读书人的想像不同,怀化将军纪函德并不是什么五大三粗,斗米升肉或者凶神恶煞的草原莽夫,而是精明节制,容貌雄伟的中年人,讲起经学、杂学也是博闻善记。

与这种君主交涉,实是所有使节的头等难题。

于曹国国信使【2】卢贶而言,亦无意外。左平章何宽祖虽然亲自送行,但看看卢贶的脸色也知道交涉不但没办成,反倒吃了亏。

随行的从人自然不敢触霉头,但卢贶的副使康缙却不能不问,因此登车未久,便开口道:“仲宝兄,可是那乌戈氏有为难处?”

“宗正稍安勿躁。某回去详说。”卢贶摇了摇头,骂道:“铁木尔这狗官,收钱不办事。着实可恶。”

“且先记下就是。他那左平章未必能做久。”

两人各自叹息,一路无话。到了城里的使馆,已是将近午时,几个仆役来请二人用午饭,二人也一概推拒了。只是进了密室相谈。

“这乌戈氏非但没应下,反倒指责我等。”两人各自倒了一份茶汤,卢贶率先说道。

康缙听了只是点头,没有接话。

卢贶紧接着说道:“这次要让乌戈氏罢兵恐怕很难。他自称有什么人证,说我们与雍国支持叛党。威胁要禁绝我们商旅。”

“空口无凭,倒是不怕的。不过他如何有底气禁绝商旅,倒是可思量处。”康缙想了想说道。

“嗯。”卢贶点头说道,“某也是方才想明白,其底气何在。”

“哦?在下也有一得之愚。”康缙笑道。

“那便一起写出来。”卢贶也遣散愁容微笑道。

两人互相点了茶水,便在方桌上写了起来。

卢贶写完,便看向康缙所写,竟是“女真”二字。

康缙也看到了卢贶所写的“捷报”二字。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坐好。卢贶说道:“料来不差,应是东事有所了结,而如今汴京困于西事,无法牵制代狄。所以他才有了底气。”

“不错。不过东事果然了结,我等亦可有所作为。”

“正是。辽右富饶之地,岂能白白糟蹋。”


纪函德与中书左平章何宽祖嘱咐两句,便前往王子帐。这王子帐倒不是真个住王子的毡帐,而是源自契丹的质子帐,当时各部首领嫡子,都要送到质子帐,并不是一同居住,而是一同学习契丹文与汉文,还有各种汉家制度、经义。在契丹的时代,也被称为内学堂。这里培养了许多忠诚王事的将领和臣工,也有很多成绩优秀的学生,受到契丹朝廷支持回族中继承家业,成为辽廷屏藩,比如纪函德曾祖。也正是从其曾祖入质子帐起,阻卜乞颜部便有了纪姓,后来部民更是多半改为此姓。

纪函德登基后,鉴于辽亡故事,不再设置质子帐,不过内学堂的形式还是保留下来,只是专责教授王室嫡亲,由是渐渐被称作王子帐。纪函德倒是知道此事,且无意追究。王子帐的称呼便渐渐流传开,这几年宫内行文里也常见了。

王子帐里几个年岁不等的学生,穿着各异,有的富贵些,有些简朴些,倒都很有模样,或者眼睛,或者鼻子与纪函德相像。

纪函德一入帐中,气氛便紧张起来。怕也好,爱也罢,终归还是一群想要表现自己的孩子。

纪函德简单问了问课业和马术、技击,几个孩子各有所长,教授们也绝无半句恶评。纪函德心情不错,一时起意问道:“这里有份捷报,你们看完后说说想法。”

最年长的纪文逵起身接过,于弟弟们面前展开。内中言辞不多,几人很快看完。

既知道是捷报,因此说起来也没什么负担,多数说了些吉利话,父王英明神武,宵小束手就擒什么的。

纪函德也知道他们不过是群孩童,自己这般就问,他们原也说不清道理。索性将此作为课业,交给了孩子们,明言教授们不得参与。

纪文逵很是看重这次课业,他年龄大些,已经十五岁了,按说明年便要就爵、成亲,正式成为家国栋梁。可他有两个弟弟是一母同胞,父亲于母亲并不宠爱。他的心里有些烦躁和自卑——舅舅家里势力不张,于银钱上便帮不太上,延请人才也就困难。一想到明年开府后自己零落的仆属,寒酸的排场,总觉得会被朝野臣民看轻。

回到自己帐中筹谋的纪文逵,难得要领,仆从里也没有此等人才。正自烦难,却有奴仆来通报,该去给文妃问安了。纪文逵当即决定趁机问问母亲,从小时候起,纪文逵就知道,他没有主意的时候,母亲总能帮到他。

纪文氏是道地的云州汉女,父亲原是契丹西京宰相文朝宗,因为是幼女,所以被百般宠爱,所受教养不输于男子,这是纪函德当年一定要选她入宫的原因之一。

见到儿子是很开心的,她一天当中,原本也只有这个时候最开心,其余的时候不是拨弄花草,就是检阅藏书。不料今日儿子来的虽早,却带着公事,她心里有些失落。

“那捷报写了什么?方便为娘的知晓吗?”

“自然方便。便是东京道留守司写来的东事捷报,东京道左平章斡论率军雨夜袭取叛军大营,斩六百级,逆贼耶律承、耶律术尽皆授首,余贼四散不能聚。东事大定,父王再无东顾之忧了。”

“我儿是如何想的?”

“方才帐中只说了些恭维话。儿臣仔细想过,如此不能让父王知我本领。想来东顾无忧,则可抵定西事。如今宋夏交攻,无暇他顾。父王可以全力西征,耶律显【3】不过冢中枯骨,正合北洲【4】重新一统。”

“还有呢?”

“还有?嗯。若是西征太过遥远,也可以南下。只是河东形胜,而河北又布有重兵,不似西征那般熟稔。嗯。或者从河套入关中?儿臣只听说宋夏交兵于陕西,具体如何却不得要领。但那党项羌既然侵宋,河套的防备便轻上几分,若是父王肯亲征,与党项平分陕西不是难事,亦足以伸父王壮志。”

“还有呢?”

“呃。娘亲的意思是东边?”纪文逵见母亲点头,连忙皱眉道:“娘,高丽虽小,其北界多是山地,不能纵马驰骋,而且其民刁滑难治,常与叛逆往来,须得多驻兵马压服,于父王宏图极为不便。儿臣恐不合父王心意。”

纪文氏听了儿子的回答点点头,又问道:“可还有别的么?”

“儿臣实在想不出其他了。”纪文逵和自己母亲说实话并不为难,“娘亲觉得哪条合父王心意?”

“你觉得文远、文达两个会怎么选?”

“娘是怕他们和我选的一样?”纪文逵问完不待母亲回答便皱眉思量,“要说文远可能会选第一条,文达年岁还小,不过云海院【5】那里或者更喜欢第三条?”

“所以你想选第二条吗?”

“儿臣也很犹豫,第一、第二条难以取舍。”纪文逵向母亲行礼道:“还请娘亲指点。”

“嗯。笃儿能想到这些,为娘已经很欣慰。”纪文氏展颜一笑,仿佛整个帐子更暖三分。

只是后面却当头一盆冷水浇下。

“只是这三条,只怕都不合你父王心意,他多半不会训你们,但绝不会另眼相看。”

“这却是为何?”

“此时你父王心头想的,恐怕不是出兵何处,而是如何把东京道兵权收回来。”

“啊?”纪文逵吃了一惊,旋即又有些恍然,难掩喜色的问道:“可是那云海院家里要坏事?”

“坏事与否,你我皆做不准。不必妄测。但达卢古斡论引兵平叛,而东京留守司的捷报竟然丝毫不提纪柴武,可见东京道所托非人,你阿鲁台叔叔怕是不能用了。这时候功臣良将不能不赏,酒囊饭袋不能不换。可赏了功臣,东京道便须得力人才能降的住。你须得在这上面想办法合你父王心意,而不是筹谋哪里用兵。这时候你父王心头最紧要的就是兵权,不要烦他、惹他。中规中矩好过标新立异。”

“是,儿臣记住了。”

“好了,不说这些。”纪文氏摆了摆手,“便给我说说京城里的新鲜事吧。”

“是。儿臣这次回来,带了不少报纸,果然有许多新闻。其中有说宋夏在安西府大打一场,互相死伤十余万,只是城里都以为讹传,不肯轻信。审报司那里还没有官文出来。”

“别讲些打打杀杀的。”纪文氏皱了皱眉头说道。

“哎,是。”

纪文逵随后又给纪文氏讲了半个时辰街里趣闻和市井笑谈,方才回返帐中书就一篇锦绣文章。



【1】此处指夏高宗李秉常次子李察哥(晋王系始祖)。

【2】 诸侯国驻宋使节统称为“进奏使”,驻辽使节统称为“国信使”,与宋朝驻辽使节相同。这是辽国对诸侯的外交优待。诸侯之间互驻使节则称为“往来使”。代国继承了辽的外交制度,使节名称未作更改。

【3】西辽君主耶律显(西元1281-1356,1325-1356在位),是西辽少有的长寿君主,在位早期励精图治,并取得了对代的决定性胜利。晚年略显昏庸,贸然称帝并坚持僵化的契丹制度,使西辽形势日益恶化。

【4】北洲,属于13世纪早期兴起的一种文化地理观,与地理概念不同。指的是漠南漠北交界线以北的地区。后来引申为一种代称,指辽国的疆域(包括辽中央和西辽,但不包括汉辽东四郡的疆域)。

【5】代国王妃达卢古素文所捐献的寺院名称。代国继承了辽国的部分习俗,以寺院名称代指捐奉者或其家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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