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尹小楼带着那纸招牌,不知走过了多少地方,笑歪了多少张嘴,忽然就碰到个奇人,就在众人的嬉笑喧骂中完成了这番壮举。以下慢慢说来。
忽有一天,尹小楼走到了松江府华亭县,走累了,正盘膝坐在街头,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时而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不在意,反正都已经司空见惯了。忽然头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原来是一帮游手好闲的恶少,闲着没事愚弄他来了。这个说“孤老院少了个叫花头目,买你顶上去”,那个说“乌龟行里缺了个乐户头,要招你去做官”。听的这些,尹小楼全当他们在放屁,但这些恶少不舒服了,见他没什么反应竟然骂骂咧咧的开始动起手脚来,这个推一下,那个敲一下,还有在身上踢一脚。
突然,从人群里面冲出来一个年轻人,面容端正,身高体长,看相貌就是一个品行端正之人,喝止住这群恶少,叫他们不要啰嗦,说:“孤寡老人,而且还是没有依靠的穷苦人,皇帝会怜悯他,官府也会体恤他,我们这帮后辈,更应该礼貌相待,怎么还能侮辱谩骂呢?”
“这样说来,你就是个怜悯孤寡的人了,那你何不花上十两银子把他买回去呢做爹呢?”恶少本就不服被人阻止,所以故意激他
那年轻人说:“这也不是不可以,看他这个相貌也不是没儿子的人,我就怕我买他回去他又又亲人来相认,不愿终身与我做父子,若愿一直随我,我本来就是个没爹没娘的人,就花十两买他回去做个爹,我也能在百年后落个怜恤孤寡的名声,这有什么不好呢?”尹小楼说:“我就孑然一身,并无家室,招牌上也写了,并无反悔。你如果真有此心,可以拿十两银子出来相买,我就和你回去。”这出把恶少搞不明白了,问道:“你都卖了身,就是他供养你,你为何还要他的银子呢?”尹小楼答道:“不瞒诸位,我这嘴是个馋的,每每茶余饭后我还要吃些野味,就是因为这张嘴,所以一直没成家,总不能我一进他门就天天问他要银子使?总得先处上一两个月,等我们有了些父子情谊,才好向他索取。”恶少听了顿时都觉得自己不恶了,原来真正的大恶人在这。但他们又不是要买他的人,转头看向那个要买父年轻人,想他听完这番话肯定不会再买了,本来都想去笑话笑话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反而笑起来了,说他:“还没做爹,就已经这般为儿子着想了,将来肯定是更加爱子。”于是一面说话,一面带他去酒楼喝酒吃饭。
旁边的恶少看的目瞪口呆,以为他这是想在众人面前图个名声,只以为这年轻人是先哄骗这个老乞丐,过后再把他遗弃。他们看着这对刚认的父子进了酒楼,就也借着吃酒坐在了旁桌,倒也想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只见卖主上座,买主旁坐,倒酒的时候毕恭毕敬,真的像是一个一心为父的大孝子;吃完之后就从兜里掏出几包银子,一起算算,共有十六两,就双手递给尹小楼说:“除身价之外,余下还多六两,就劳烦爹爹代收,从今以后银钱都是你管,要吃要用您尽管取,只要我能赚,您吃的高兴。您吃到一百岁我也甘愿!”尹小楼欣然接下,面无丝毫愧色,拿下那副招牌递给他,说:“这个招牌就当作我的卖身契了,你收好,做个凭据。”年轻人接过招牌,深深的鞠了个躬,就收拾起来放入袖中。酒足饭饱,小楼就拿出了些银子付了酒钱就一起出门了。这边恶少看完也是连连称奇,已经忘了之前是怎么对待这老人,只余满口啧啧声。
虽然尹小楼已经把自己给卖出去了,但是还不知道这买他的人姓甚名谁,家里可有媳妇,只知道跟着这年轻人走。待转过几条巷子,就到了一家门口,年轻人打开门,走进堂里搬了一把交椅摆在堂前,请小楼坐下,自己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拜完之后先问小楼姓名,原籍何处,尹小楼怕说原籍暴露出了行迹,不好去试别人的真情,就随便说了个名字,又随口说了个邻州外县的地名,说完就问那年轻人姓名。那年轻人说:“孩儿姓姚名继,是湖广汉阳府汉口镇人,幼年丧亲,也无依靠之人,十六岁跟了个同乡的人到松江来贩布,每年得些工钱即当糊口,又当学本事。做了几年熟练了,又存了一些本钱就自己另外做些生意,但并没有离开自己的老本行。现在住的这户人家就是布行经济,每年来收布我都是住在这里。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有媳妇。照着爹爹的说法,虽然我们不同府同县,但却也都是湖广人,也算是故乡人,古语说:亲不亲,故乡人。我们今日相逢也是有缘。我自幼就羡慕那些有爹娘的人,看到别人一家喜笑,我就觉得孤苦伶仃。纵然我要给人家做儿子,人家还以为我图他家产。如今遇到爹爹,正是再好不过,您无儿无女,我无父无母,岂不正好成了这好事。如今我们做了父子,绝没有父子各为一姓之理,求爹爹把尊姓赐给孩儿,再取一名以后也好称呼。”小楼听完,心里觉得非常满意,但又怕他有始无终,过到后面会渐渐不耐烦,还是要多留心试验。因之前说的名姓都是假话,总不能也给他也弄个假的,只好说些权益之词:“如果是我出银子买你,那你跟我姓就是正道,但如今是你买我,不如就随你之姓吧,你既然姓姚,我就该作姚小楼就是了。”姚继听完,虽觉的有些牵强,但即已认父,自当听父母之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自此以后,父子二人亲爱非常,但凡小楼想吃什么,姚继都会给他买来,有的时候尹小楼还要做娇,买来的好的东西硬要说不好,非得姚继去换几次才肯满意。姚继就一直随他,也不觉得厌烦,过了半月,尹小楼竟然装起病来,看姚继怎么服侍。却不想突然一日,姚继出去采买,行在路上,却觉旁人步履匆匆,不似平常,问得缘故,竟然是有消息说元兵攻进燕关,势如破竹,不日就要抵达金陵。又听说因着战乱的缘故,现在到处都是盗贼,没有一处人民不被劫掠。姚继遂告知小楼,小楼听到这个消息,吓的魂不附体,哪里还愿装病,赶紧叫姚继收拾东西回乡。姚继却并不动手,小楼忙问缘故,原来是布匹的生意还没弄好,只听姚继说:带了三百两本金,现在收的布只有一半,剩下的都还在庄里呢,现在有这大乱的信息,哪里还能继续收?只能先把收好的这些先装回去,等大乱过去,太平的时候再过来取。只是还乡的路费还需要许多,如今一下子也拿不出该怎么办好呢?”小楼说道:“路费之事你不用愁,只是现在这样的乱世,人就是好好走在路上都怕遇上歹人,哪里还能带着货物呢?你不如先把这些布先交给行家,让他写个收据,等太平之后我们再来取。现在我们先轻身逃难,回到故乡才是正理。”姚继说:“爹爹是卖身的人,哪里还有银子,再说了,就是有,料想也不多,我之前是孤家寡人,不论有钱没钱都可以过活,现在带着爹爹,总不能也让爹爹跟着我挨饿!我们可以轻身逃难,但到了家里总得做个营生过活,这样空手回去,拿什么挣银子呢?既然已成父子,断不能叫爹爹饿着!”小楼听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伸出一个手掌在他的肩上拍了几拍,说:“我的孝顺儿呀,也不知你前世与我是修了什么缘,就这样真情待我。我也不瞒你了,我其实并不是个穷汉,也不是真的卖身,只是到老没个儿子,想要找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作我的子嗣,所以故意做成这样。也是老天隽我,真让我找到了你这个好人。我如今死心塌地的把终身之事托付给你了。不是爹爹夸口,我的家业也还丰厚,你以十两买我,我便还你万金,从今往后,你就是个万金的财主了,这三百两就是毡上之毫,丢了也使得。你快快收拾好,跟我回去做财主吧!”姚继听完,也不觉泪下两行,当晚就查点货物,交付给行家,次日动身包了一艘船,溯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