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与火车和旅途有关,每一次当我带着满满的货物,和火车一起缓缓从始发站驶离的时候,我都希望这是我跟的最后一趟车。
夜已经很深了,硬座车厢里的旅客们横七竖八的歪在座位上。
在快靠近车厢尽头的地方,和那些疲惫的旅客们一样,我毫无形象的斜倚在一个空着的双人座位上——座位太短,躺不下。
尽管我的背后,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厕所,这里充斥着烟味,汗味,厕所味,混在一起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古怪味道。
但是比起忙碌,嘈杂,疲惫,争执……在挤在一起的密不透风的旅客和他们的箱包中间令人生厌的来回穿行,一面还要用能够煽动起他们购买情绪的话语推销货物,应对他们对我的厌烦,探寻,好奇和白眼,为了几毛钱的差价和旅客斤斤计较,甚至争吵……
我觉得这里,这个时候简直是天堂。
没办法,钱是大爷,不干不行。
我用一条腿挡住小推车,使它不至于滑落。两眼直勾勾的望着陈旧斑驳的顶棚——我很困,但不敢睡。
小推车上这些我要推销的货物其实不值什么钱。可讽刺的是,却是我的身家性命。如果它丢了,被人偷了,我的饭碗也就砸了。
“小王,今儿生意不错吧?卖不少啊”
旁边不远处列车员的调度室的门锁咔嚓响了一下,列车员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过我身边,他的目光在小推车上面仅有的五六袋奶片上面停留了几秒。
“长沙,长沙到了啊,睡觉的都醒醒!”“这一站停车时间短,要下车的赶紧收拾东西,别睡了啊!”
他扯开80分贝的大嗓门向车厢里吼着,在说话的间隔还不忘忙里偷闲的向累瘫在座位上的我,随口打听一下今天的生意情况。
“就还那样,出的力多,赚的少”我苦笑着,敷衍的应付下。
连问价的都没几个。从早上发车到现在,列车已经走过了20多个站,1000多公里,上上下下的旅客也有个几百上千人,可是小推车被隔板折起来的里面,奶片还塞得满满。
“卖了52袋,只有52袋”我心里认真的回答着。
长沙站很快就过了,列车员又钻回他温暖的小屋子里打瞌睡去了。
这样的深夜,旅客们都在睡觉,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事找列车员,他自然乐得清闲。
我从小推车的底部翻出我到处钻毛的羽绒服,紧紧的裹在身上。
尽管在南方,可是这冬末春初的季节,还是透出彻骨的寒意。
这薄薄的制服根本就不能挡住什么,可是却要求必须着装统一。
“去他大爷的!累死累活挣几个钱还这么多鸟事儿!”心里骂完之后,却还是乖乖的套上这身皮。
没办法,寄人篱下,就得被人管着。
但是我知道,尽管我打扮得人模人样,却也什么都不是,我根本就不是铁路系统的正式职工,我甚至连个临时工也不是。不过是个在列车上推销卖东西的。
就这制服的料子都能看出来,高低尊卑的差别。
火车一路向北,愈发的荒凉寒冷。我呆呆的仰着头,车厢顶部换的灯光,愈发的模糊不清,最后变成一片黑暗。
“喂!老弟,醒醒,你坐我位置了”一阵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我蓦地惊醒。
下意识的看向窗外,刺眼的阳光照耀着满地的银白,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睡了一夜,火车已经快接近终点。
很显然,说话的这位是刚上车的乘客,我一边讪笑着赔罪,赶紧起身,一面手忙脚乱的检查小推车里的货物有没有减少。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已经不知多少次了。
列车正停在站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们正在乱哄哄的上车下车,他们的脸上或悲或喜,或神采奕奕或筋疲力尽,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不过这一趟车下来,对于他们说,只是一段旅途而已。可是对于我来说,就是人生的全部。
总有人喜欢把人生比作旅途,说车外看到的风景就是自己的人生经历。
可是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只是旅途。车外的风景与他们无关,全部的人生都被封闭在这个呼啸奔跑的铁皮怪物里。
我和铁皮怪物一起,踏过大江南北,走遍万水千山,然而我不知雪山的宏伟壮阔,不知大漠的苍凉豪迈,也不知大海的水天相接……我所知道的只是那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车站,唯一不同的就是写在上面的地名。
可是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伤春悲秋,去感慨自己的人生。
我不是写东西的作者,也不是什么艺术家。是文人墨客笔下的loser,是在这个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人群之中的一个。
我做过泥瓦匠,做过建筑工,当过收银员,摆过地摊……全是些不需要学历和一技之长的工作,因为我没有。
我现在不知道,我除了在火车上推销商品还能够去做什么。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事情,我也是做得最差的那一个。
我没有好的口才,不会把一件普通的山寨商品说的天花乱坠,吸引乘客购买,想办法榨干他们钱包里的钱。面对乘客的调侃,咄咄逼人的讨价还价,我也不知该如何巧妙应对,让一笔又一笔生意从我手下溜走。
我甚至连个好的体力都没有,别的推销员可以从始发站发车开始,就推着小推车在整列列车里从头走到尾,反复穿行,在乘客中不断刷着存在感。用这种虽然劳累但却有效的方法,用说话过多而变得沙哑的喉咙换来工资卡上那少得可怜的一点提成。
我不是在怜悯他,因为我连怜悯他的资本都没有。
即便和同行相比,他们想的是如何升职加薪,拿更多提成。而我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保住这份工作,就已经是我人生的目标。
我活的很苦,可是我并不需要谁的同情。就如同蝼蚁一般在这世上苟活,但并不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