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房间里又闷又热。
人待着就像盘肉末茄子。
打开窗户,鲜凉的空气裹挟着雨声涌入屋里。
同样的情景,2008年也发生过。那时我还在X城做软件推销员。
在最后一个工作日下班,和两个同事去了其中一位的家里吃晚饭。他提前和父母说过。家里只有他一人。
菜呢?是主人自己做两样,外面又另买了两样。
家中的吊扇已经开到了最大档,但依然缓解不了从身体里向外翻滚的酒热。吃得差不多时,我向他们说起以后的打算。
我预备离开X城去Y市,不是第一次跟他们提了。不过他们还跟初听时一样,表现的非常不解,有些气愤,气馁,最后是埋怨。
氛围忽然沉抑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屋外阵雨之前的大气压,还是因为这并不新奇却忽然如在眼前的告别。
别难过,我说,以后有的是机会。那时我常常这样对人说。事实上这句话在很多场合下都管用。但后来连我自己也相信了。可是事实往往不是这样。这句话一出口,不用咬文嚼字你都能觉察出它的意思几乎是否定的。
我们依旧抽烟,抽许多烟。大概烟能解决问题。烟味让屋里空气浑浊,又增添了些许闷热。同事向主人提议打开窗,他照做了。雨并不大,是夏天常见的那种来也急去也急的阵雨。我们都站到窗口朝外望去。
这边是要新建的,那边在翻修,看见推土车了吗?主人随便说了两句,但并未用手指给另外两人看。推土机过后的夏天,一切又会从头再来。
我离开同事家,已经是夜里十点之后。我的酒虽然也醒了一些但走起路来还是感到吃力。司机闻到我一身酒气,刚启动就把窗子放了下来。一场雨后,晚上并不那么热了。我觉得让风吹吹挺好。
到前面左转还是右转?司机问。
左转,靠内侧车道,第一个大门口。
司机没说话,继续开车。他不是健谈到那种可以和你聊他的家庭生活的司机。他是个只说必要言语的,只听音乐而不听新闻广播节目的司机。这是我那晚遇到的对的司机。我没有什么想找谁倾诉的欲望。虽然八成是喝醉了但还没有到想找人倾诉的地步。在平时同事、朋友们总想在酒后让我说真话,试了几次之后他们才发现酒后我比往常更沉默。
我的房间不是高层,一口气走上去还不至于喘得想呕吐。但眼下我得想着对付公寓一楼那十几节台阶。她站在公寓门口的大门前。拎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另外一只手里握着我之前借给她而她并未归还的一把酒红色长柄伞。
为什么不进去?我说,你有钥匙的。
她径直走到楼上,一阵极快的高跟鞋脚步声。
我房间的门敞开着,我从最后一级楼梯朝房间望。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插在胸前。
怎么了?我说,我跟那两个同事喝了点。我费劲的关上门,顺势靠在门背上。心跳得厉害。她穿白色连衣裙。黄色的小包斜挎着。
没怎么。她说,你明天是几点的车?
是早上六点。我五点钟就要从家里出发。
东西都收拾好了?
没什么东西。就一个箱子罢了。箱子里就是几件衣服。
把这些带上。她把那袋东西放到沙发前的小几子上。无非是一些吃的。
司法考试和研究生考试有把握吗?我说。
她没有答话。而是转头问,你到了Y市安顿好我就过去。
这么说你对考到Y市的大学很有把握咯?
十拿九稳。
听着,我说,我知道Y市的大学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但那里就一两个叫得上号的学校,而且法律专业最好的学校根本不在那。
你不想让我去Y市?我们都说过的,说了许多次。
但这都是为你好啊。没有人需要为别人放弃本可以得到的,更好的东西。对不对。没有人有必要为了别人做委曲求全的事。
他们都跟我说了。她说。
谁是他们?
你那两个同事。他们说你是主动离开公司的,你做得不错,甚至都快要当上他们的上司了。你为什么离开?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说,我想到更大的城市去发展。总比这个县城不像县城市区不像市区的地方好。
你不也是吗,你也想去更大的城市念研究生。这点我们很像,所以我们才在一块。
我们不一样。她说,现在不一样了。她忘了拿走那把伞。
我在Y市又找了一份工作。面试并不顺利,没有去到更大的公司里。或许我只能在X城那个百来人的公司里算得上优秀。
我工作了三年半。份内事之外的勾心斗角让我疲于应对。好在我马上要调任到S省去了。那里的市场还没完全开发,我们公司在那没有办事处。这次派我去是组建新团队。说得都挺好,其实除了一个老家在那里附近的下属之外,没人愿意跟我去。谁知道呢。领导派我去那主要是因为我没有结婚。而且亲人也不在Y市。至于朋友,他没问。朋友嘛,到哪都能有。三年半的Y市生活,除了日常应酬之外,我没有交到那样如同X城那两位同事一样的朋友。现在我就跟他们这两个同事还保持着联系。但他们的婚礼我都没去。我好像说离得太远,没法准时去,或者是正在遥远的地方出差办事。所以可以说,我现在没什么朋友了。
她也并没有考到Y市。我知道她通过了司法考试。她说毕业班中的一位男同学对她的疯狂追求让她分了心。她一直没法同时做两件事。比如一边司考,一边考研。一边和我打长途,一边应付其他人的骚扰。后来我问过她,得知那位男同学是X城当地人。她父母从前就一直反对我这个外地人跟他们的姑娘胡搅蛮缠。但是说来奇怪,我并没有感到什么难过,像以前在X城那样一跟她发生口角就拼命抽烟或者找我那两位同事喝酒。我甚至感到了一种解脱和释放。现在我连出发的行李都没有像以前那样准备什么大行李箱。我就背一个包,一些必要的文件,我的小下属则是大包小包。我想起领导问我是否愿意调任S省时的情形。他问这问那,总之就是想了解我是否是真的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开Y市。就像那次我在同事家饭后走到院子里,看放晴的天空中漂浮的一朵云。它飘在空中,洁白空盈。没有家或者哪里都是家。它只想漂浮着,去到下一个任意的地方。不想在哪停留。想到这儿我把窗关了起来,到门外按照房东说的,把钥匙踢进门底缝隙中。但愿我们的飞机不会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