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李白
一、 偷书贼
多年以后张文还记得那场闹剧,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他恍不知事的年纪干了件特出格的事,让人铭记。然而张文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之所以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想起这场并不足道的闹剧,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它对他的人生轨迹带来的改变。
犹记得那年《超级女声》正火,无数的少女们怀着青春明星梦——简称“春梦”,在摄像机前一展歌喉,接受着评委们的点评,然后或欣喜或失落地下场而去。那时的中国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选秀节目,在好奇心和参与感的驱使下几乎引起了全国人民的关注。其他时段的电视台则播放着各种武侠剧、罪案剧,还有那女主角永远苦大仇深、每集都差点哭死最后偏偏就她一个活下来的苦情剧,这些良莠不齐的电视剧成了那个娱乐贫乏时代人们仅有的消遣。当然,小孩子们也有他们的乐趣,下午放学后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铁甲小宝》《神奇宝贝》……直到炎热的夏天在人们不经意间悄然结束,10月份的中国又迎来了另一件载入史册的大事——“神六”载人航天的圆满成功,标志着我国对浩瀚宇宙的探索又向前迈进了意义非凡的一大步。
那年的世界充满喧嚣却又不乏沉寂,有的人黯然谢幕,无声消逝。更多的人则欣欣向荣,热烈而坚定地生长。也许多年后的我们在匆匆流去的时间之河里猛然回头,都会讶异自己竟然度过了如此恍如隔世的一年。
也正是那个夏天,张文以596分的成绩并无悬念地考进了本地的重点高中南溪第六中学。
南溪是川东北的一个三线地级市,张文的父亲在那时还属城郊的五里铺开了一家小超市。当时的南溪和中国很多的小城市一样,刚刚步入发展期,城郊密布的两三层旧楼里都是来自乡下的打工者,拥挤狭窄的居民区人满为患,因此张家的小超市自然不愁顾客。张父名叫张建军,生就一张国字脸,高高的颧骨硬邦邦的,要是几天没剃胡子就跟老版《三国》里的张飞一样,十足糙汉一个。不过好在他为人粗中有细,年轻时又极有气力,下地干活一个顶俩,这在那物质贫瘠的年代里不得不算一种本事。张母王利红的父亲老王就因此慧眼识珠看上了他,暗地里帮他们制造了两次碰面的机会。王利红当年也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儿,一身素服又扎着两条齐腰的大辫子,年轻气盛的张建军一眼见到就挪不动步了,果断抓住机会频频进攻。王利红生性柔顺,又觉得这小伙子模样虽然差点,但心肠好,而且人踏实又知冷知热,就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过去,这些年七七八八地过下来倒也平淡安稳。张建军三十多岁后喜欢上了喝啤酒,午晚两餐都爱喝两口下菜,有时喝多了,就跟张文唠叨说生他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要不以他老张的想法膝下得有一儿一女人生才是圆满,无奈国家政策在那杵着,他那时刚刚从乡下来到市里,家徒四壁也没那个财力魄力和国家对着干,也就放弃了这种想法。于是那时还小的张文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要是自己真有妹妹的话,她会抢自己藏在衣柜棉被里的零食吗?会像隔壁那对跟他同龄的兄妹一样每天和他打架吵闹吗?
“但是真有一个妹妹的话,我愿意让着她,把我的零食分给她。”结果常常是小张文撅起小嘴这样想着,有时他还会在小脑袋里勾勒出这个妹妹的样子:应该有两根长长的辫子,娇小白嫩的身躯穿着白底红花的裙子,就像妈妈衣柜里的那条,但是得小好几个号。至于五官嘛,最好长得像母亲,如果像父亲的话?小张文皱皱眉,回头看看正一脸傻笑看电视的父亲,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那还是扔掉吧。”
张文的外貌就遗传了母亲的优良基因,皮肤白净,眉清目秀,长大后也是小帅哥一枚。初三时学校的一些无脑花痴起哄评校草,就曾将他列入其中。他听说后也不过一笑,没怎么往心里去。在他七岁那年张建军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怎么,常闹胃病,隔三叉五就住院几天。于是王利红只得家里、病人、店里三面操持,忙得不可开交。小张文心疼母亲,放学就回来帮着看店,从未少收或收错过钱。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境平常但至少不愁衣食的他也渐渐养成了早熟懂事的性格,从不在外面惹事,学习上更没让父母操过心,小学到初中成绩都一直保持在班上前三名之内。有了这么个“别人家的孩子”作对照,邻居家教训不听话的儿子时就骂:“看看人家张文,成绩又好,七岁就帮爸妈看店,你就不能学着点?”张建军在家听到就咧开大嘴偷乐,一边不顾王利红的白眼摸着正在做作业的儿子脑袋说:“真是我老张的儿子啊,像我一样好样的。”
高中生活对那时的张文来说一如既往地平淡,每天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地跑,稍有不同的就是课业明显多了许多。直到开学半学期后的一天,上午第三节下课,他正坐在座位上复习易老师刚才讲的三角函数诱导公式。由于他从小就喜欢看课外书,非常痴迷武侠和历史类的小说,平时总把每个星期几块的零用钱拿去贡献给了租书店,这就直接导致了他的偏科,语文总是好过数学,酿成了差几分没考进五、六两个火箭班的悲剧。为此他痛心疾首,主动收敛了些看小说的势头,重点突击上了数学。
“你还在做题吗?”
耳边突然响起说话声,张文抬起头来见是何文海,他脑子里刚想起一种解题的算法,生怕打断了思路,就没应声只管低头做题。不幸的是这道题实在太复杂,他刚刚的解法只是把题化简了,继续解下去还要另想方法,为此他又陷入了苦思。
“张文,我跟你说件事。”
“啊。”张文这才被拉回现实,抬头看着何文海有些塌的鼻梁上架着的两片厚厚的镜片,恍惚了一会儿才问:“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何文海憨厚得近乎木讷的脸上浮起歉意的神色,说:“你借我的那本小说……丢了。”
“什么小说?”张文话刚出口就想了起来,一阵焦急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昨天借你的《英雄志》?”
何文海是个老实人,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也不知他和张文前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缘,开学第一天同学们进教室后随便坐座位,两人恰好坐在一起,但是第二天按班主任易老师随意安排的名单坐,两人居然真成了同桌,直到一个月后再次换座才结束了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而且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喜欢看武侠小说,于是很自然地成了彼此高中生活中的第一个朋友。张文看闲书日长,遂本领高超,一目十行那是保守估计,所以初二时租书店里那些比较出名的武侠作家全集基本上全被他扫描殆尽,正好初三下学期又要抓紧学习,就暂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好不容易过了中考关,轻松下来就又去书店淘书,意外发现一本叫《英雄志》的武侠小说写得不错,就一直追看,但这小说是个台湾人写的,出得很慢,等他把第二部入手了,已是前几天的事,正好他忙着补数学没时间看,就借给了何文海,没想到他竟然弄丢了,这就由不得他不着急,忙问:“怎么丢了?在哪丢的?”
何文海知道那是他才买的新书,宝贝得很,昨天软磨硬泡了半天才借来,就更觉得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憨憨地说:“昨晚放学的时候我放在抽屉里,今天早上来就不见了。”
张文再也没有心情做题,放下笔想了想问:“你知道是谁拿了吗?”
何文海又向他靠近了点,神秘兮兮地向前两排一个有些微胖的背影指了指,然后冲他眨了几下眼睛,显然是说那人就是偷书贼。
“不会吧。“得知答案张文有些意外,疑惑地说:“马腾?听说他家是开火锅店的啊,挺有钱的,怎么会偷书?”
何文海那张扁平又长着很多麻点的圆脸差点贴到张文脸上,耳语说:“就是他。他上个月被刘凡打了你知不知道?“
刘凡是何文海的表哥,也在四班。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据说初中时就是他们学校的风云人物,违纪打架的事没少干,长期以未成年的身份出入网吧和游戏厅这些场所,也不知被老师训了多少次,在班里是典型的“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存在。奇怪的是这颗”老鼠屎“唯一不像其他“老鼠屎”的地方就是他偏偏学习还不错,平时也就上课时听听课,回家在母亲的威逼下按时完成作业,竟然考进了市重点的六中,让不少习惯视他为“老鼠屎”的同学们大跌眼镜。
据说有次教物理的陈老师当场布置了几道作业,刘凡三两下就做完了,第一个交上去检查。陈老师看了,当着全班感叹:“这孩子真是聪明,智商至少在一百四。要是用心学习的话,前途无量啊。唉,可惜了……”当时刘凡听到这话,顿时脸色通红,也不知是兴奋的还是觉得惭愧。不过从那以后倒还真用心学习起来,成绩进展飞快,追得常年霸占班级前几名的几个尖子生成天做了贼似的,提心吊胆。幸好这种“异象”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刘同学的学习热情又像潮水一样退去了。这件事直接造成的后果就是尖子生们深感后怕,不知这个深不可测的扫地僧式的人物什么时候再一怒发飙,被他赶上,都加倍地用心学习,倒给他们班硬生生逼出了十几个上重点的。
“天才”刘凡的家世也很平常,父亲老实巴交,当了一辈子木匠。刘母却生得虎背熊腰,性格也堪称生猛,平时只管把肥胖的身躯往麻将桌边一坐,昏天黑地能一打一个通宵,除了每天回家看看儿子的作业吃了几个勾、几个叉,然后按叉的数量决定打在他屁股上板子的数量,其余倒也没怎么管他。只是临近中考的那段时间,刘母的麻友们却突然见不着她人了,哪去了?每天拿着根酒杯粗的擀面杖在家监督儿子学习呢,竟硬生生促成了让刘凡考进六中这个“奇迹”。之后刘母又像古代灭吴后的范蠡一样,功成身退,放下了手中的权杖……哦,是擀面杖。范蠡带着美人西施泛舟西湖,刘母却是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噼里啪啦连打了两个通宵。高压解除的刘凡立刻又暴露了本性,开学后几次考试都成为四班的“垫底英雄”。成绩跟不上也就罢了,还常和校外的社会人员往来,不到两月就和校内校外的人各打一架,被好事的同学戏称之为“混合双打”,因此一举成名,是个令易老师分外头疼的角色。
听了这话张文更觉意外,马腾偷没偷书姑且不说,但他学习成绩不错,为人也老实本分,见人就一副笑模样,因此张文虽和他不熟,对他印象也还不错。但物以类聚是生物界的常态,在学校坏孩子也只跟坏孩子打交道,刘凡虽然好斗,按理说也不至于要和马腾过不去。
何文海见张文脸露疑色,生怕他不信,便又说:“你别被马腾平时那副样子骗了,其实他有偷东西的瘾。上个月他偷了我表哥的一本小说,那还是从李跃进那借来的。我表哥知道马腾有班里的钥匙,又是每天来得最早的,就问他看见是谁偷的没有,他说没看见,我表哥也就没再追究了。结果没几天李森去他家玩,看到了那本书,就给我表哥说了。我表哥叫上李跃进和罗兆业他们,把马腾叫去厕所询问,但他还是不承认,表哥没办法,只好扇了他两个耳光解气。“
李跃进也掺和在这事里?张文回头看了眼坐在墙边倒数第二排的一个面容瘦削,留着碎长发正埋头在桌下看小说的英俊青年。李跃进的父亲李振南是南溪有名的建筑商,还有个市政协委员的官方身份,市里许多重点工程都是由他的公司承建。于是班里许多同学都说李跃进能进六中是走了后门,毕竟以他父亲的雄厚背景要把他送进六中也就跟玩似的。张文才进四班也不免注意到这个耀眼的“富二代",观察一段时间,却觉得他极有可能是凭自己本事考进来的。因为他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上,完全有那个实力。第二如果他真的是走后门,那直接进五、六两个火箭班就行了,毕竟那些成绩一塌糊涂就靠拼爹比妈而进了火箭班的也大有人在。
对大多数人来说,李跃进是属于那种典型的赢在起跑线上的人,不仅有父辈的坚实基础做支撑,本身也是少有的帅哥一枚。社会是个看脸的地方,但看的是年轻美女的脸。学校也是个看脸的地方(尤其是初中),不同在于学校里男孩长得帅就可以得到女生的倾慕,不需要其他的现实物质。加上他多年在优越环境中自然养成的高贵从容的气度,很自然地成了大半个六中的女生们暗地里花痴和八卦的“白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