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不久,变得稳重成熟的孟德辰和几个村邻远赴长辛店火车站,做起了钳工。
走出古老衰败的太平庄,他根本预料不到自己走上了什么道路,只是遥对站在村口目送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心里默念,这回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做一个造福家庭、造福世间的人。
长辛店是一派新兴工业的繁忙气象。
几月下来,孟德辰逐渐淡忘了大漠黄沙、骆驼商货,喜欢上了绵长的铁轨和喷着黑烟白雾、鸣响汽笛的黑色火车。
初来乍到时,一个老把式带着他学手艺练技术,不久他便学会了独立检修机车。
他的双手沾上油污,浑身也散发着一股油味儿,终日跟年纪不等的一众工友们忙碌着,劳累中不失快乐。
在清早的晨曦里,他从火车悠长又震撼的鸣笛声中惊醒,躺在床榻上感受一阵儿车轮碾过铁轨的震动,听着那舒心的沓沓作响的节奏,随后和工友们提着工具包来到喷着白雾等待检修的火车跟前,蹲下来仔细察看,用榔头敲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整个早上,进站出站的火车络绎不绝,他手脚不停,尽心尽力地干出一身热汗,心中踏实又喜悦。
时日不长,他渐渐觉得臂膀变得有力,先前在家劈柴时举起斧头尚觉吃力,现在挥动再重的铁锤也得心应手。
这里的很多事物让人喜爱。
夏季的雨天里,滂沱大雨飘淋铁道,铁轨在迸溅的水珠里光明铮亮。
有时会有核桃大小的冰雹落下来,砸到铁轨上,弹出一片脆响。
冬季里天降暴雪,厚雪埋没了铁道,远处一个大转弯处传来哐哐哐的巨响,未见车头就看到一股向上喷出的暴躁的烟气。
一条黑铁巨兽俯在铁轨上由远及近地驶来。
进站后,两缕白雾从车头两侧哧一声喷出,弥漫笼罩了两排圆形钢轮。
唯有火车房霍总管带领打手们欺压工人令人难以忍受。
每有此遭遇时,孟德辰和工友们或逆来顺受,或奋起反抗,再也没有萌生过退意。
能退到哪儿去呢?
到处都一样,哪里没有盘剥,哪里没有欺压?
在这里扎住脚跟,才能在其他地方适应。
他时常以此安慰自己,向家里寄信报称一切顺利,又几次回家送了钱物。
然而再离家时,却迟迟不愿动身,父母身上散发的温良气息,在长辛店火车站可是没有的。
忽忽两年多过去,这种苦乐缠杂的日子有了尽头。
民国十二年(1923)秋季的一天,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说研究会的一些干事奔赴长辛店宣传革命理论,孟德辰见到人群里的范如阙,一时十分吃惊,瞪大眼睛瞅了半天。
她是范老爷的千金小姐,如今竟然出现在这里!
起初他想避开见她,后又觉得躲避的动作被发现后会更尴尬,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见面,便故作自然地和旁人说话,也不主动迎上去。
他随后和一众工人在礼堂里听了范如阙的讲演,从此对这个记忆中的邻家女孩儿彻底刮目相看,也生出了许多好感,甚至有了莫名的喜欢。
讲演结束后,孟德辰坐着不动,等工友们离开后再走。
他正低头想心事,忽然听见一个女声叫道:“德辰?是你吗?”
抬头一瞅,一脸欢喜的范如阙正看着自己。
范如阙正值芳华,面目俊俏优雅,声色清泠润亮,虽已长成青年,却还是孩子般调皮,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孟德辰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大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范如阙调笑道:“什么时代了,还叫大小姐呢?”
孟德辰拘谨地一笑。
范如阙说:“难得见你一面,走,出去聊聊。”
一旁的几个工友笑问孟德辰:“哟,德辰!你小子!……”
孟德辰臊红了脸,回道:“什么呀,这是我老家的大小姐!”
范如阙右手抱着文件,大大咧咧地和孟德辰出了礼堂,走到一个僻背处,聊了一会儿,孟德辰恢复了儿时的率真,问范如阙:“你这些年都在哪儿?”
范如阙回道:“都在北京。我从燕京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在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也有兼职,有时候会跟研究会的同事一起到外边儿做演讲,像今晚的活动,以后还会有许多。不过,我在研究会,用的是化名,殷暖冬。你以后在这儿见了我,只能叫我的化名。”
孟德辰心中自惭,又沉吟着:“殷暖冬……”
他理解她为何会用化名,想起方才的讲演,便说:“刚才在礼堂听你说的那些话,我感觉下辈子也难以实现。”
范如阙不在意地笑了笑,说:“中国人是最能吃苦耐劳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万里长城都能建设。而且在苏联,社会主义已经成为现实。”
孟德辰无言以对,又问道:“苏联,你去过哪儿吗?”
范如阙回道:“没有,不过以后肯定会的。苏联令人神往,在那儿,没有以征服者自居的外国人办工厂、做买卖,没有外国的租界,更没有外国的治外法权。那是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将来也会是。”
孟德辰想起周遭的情况,问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范如阙说:“那还能有假?苏联的国家主人是人民,全体人民共同享有国家的一切。在城市的工厂、供销社,实行按劳分配,按需供给,职工不会遭到欺压打骂,在人格上、精神上和物质上待遇都很好。在农村,耕者有其田,农民再也不受地主高额租金的压榨。各个行业各个岗位上的国民,具有平等的法律地位和人格尊严,具有平等的生存权利和发展条件。这都是实情,也是全人类发展进步的方向。”
孟德辰忽然想起“共业”一词,心中一动,也许苏联人的共业就像范如阙所言吧。
遥想了片刻,耳畔又传来范如阙的声音:“早在民国七年(1918)年十一月,李大钊先生就发表了《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文章,指出‘社会主义必将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中国,必然会在这一大气候下迎来新的改变。在今后的历史进程中,在民主革命者的领导下,中国人民势必会打倒帝国主义,改变中国的半殖民、半封建社会,建立起一个独立自主的主权国家。”
几经挫折的孟德辰不敢想象那种胜利,又问道:“你们在礼堂的宣讲,就是为了实现那个目的?”
范如阙说:“是的,马克思主义主张工人领导一切,工人们懂得了革命理论,才能翻身做主人。”顿了一下,又说:“你要是有志向学习革命理论,可以和工友们组织工会,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也好锻炼充实自己。”
孟德辰沉默了片刻,回道:“也行。那以后,你要是再来时,我们还能单独谈吗?”
范如阙说:“当然可以啊,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我都愿意谈。你也可以多叫一些工友,咱们一块儿聊。”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宣传革命理论的活动在长辛店火车站时有举行。
从来没有人关心工人的死活和生活,只懂一味的压制和榨取,工人们只能苦中取乐,范如阙和那些男女干事为这些劳苦的生灵带来了生活改善和文化知识,更带来了曙光和希望。
在研究会的卢仲夏、石立人、范如阙等人的讲演会上,常常座无虚席,工人们对这些干事的主张十分拥护,响应者愈来愈多,时日不久,中共北方区委长辛店支部在车站秘密成立。
在范如阙的影响下,孟德辰逐渐成为一个敢于抗争的进步青年,被支部书记石立人举荐为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