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外公
一、
终于结婚了。在迈向自己人生的第三十个年头的时候,我和洁走到了一起。我们带着亲人和朋友的祝福,在农村老家办了一场十分喜庆的婚宴。我们俩的结合给亲人们,更给我们自己交出了人生中一份最重要的答卷。
光阴流窜很急,特别是在有着美好事物的日子。眨眼间,婚宴举行毕,我们蜜月成都,时间很赶,连皮带核只有四天,吃喝玩乐还算过瘾。不过洁觉得对于蜜月,这次成都之行肯定是不能名副其实的。我笑着对她说,下次出去你全权安排。
回来之后,洁开始上班。到周末,我们去姨家坐。姨父爱好摄影,我们刚一到家,没说几句,姨父便把我们结婚那天拍的视频和照片显在电视上给我们放映看。结婚那天姨父是摄影师。那些照片和视频经过他的处理和制作,虽算不得十分精良,但效果还真是不赖。姨父、姨、洁、我,我们四人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面对着宽大的电视荧屏,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声,现场是祥和欢悦的。
姨父用照片做的视频里,添了很多以前的老照片,有我小时候的,还有去武汉二舅家时候拍的,总之,都是跟我们有着亲密关系的人的照片。但一张照片,也可以说两张却针一样刺痛了当时的我。那是外公的一张三十年教龄的红色证件照,那张照片闪现时,我的头脑突然一热,心底就开始往上泛东西,两眼也涨了一下。随后,是外公牵着二舅家小孩走路的照片,我的脑海里就无法抵挡地聚集了外公的零碎画面。我突然很悲伤很悲伤,鼻子一算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当时的气氛和场合好像完全不对,于是我控制了自己,照片也很快就翻过去了。
后来我去另外一个房子拷视频,我的头便开始疼起来,越来越疼,洁坐在我身边,她还帮我揉了揉,后来还在房子里躺着休息了会儿,都没有缓解。我对洁说,可能是前天看书太多的缘故。
下午我们离开姨家,洁回自己的房子,我也回公司的住处。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们住的地方却间隔了一段不可忽略的距离。我们暂时还各自为点,一般周末时候才可一聚。
我走出地铁,洁留在地铁里。我要去搭很远的公交。当我发现周末挤公交的人已排成了一条恐怖的长龙,天色也黑了,我便有了一种不适感,它来自心底,好似寂寞,宛若空虚。我还在休婚假,不上班。我立时想去洁的地方,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害怕一个人呆着。但她那里地方逼仄,我又怕去了挤在一起她休息不好,她可是要上班的。思来想去,琢磨不定,我吃了几个橙子。这时候,公交来了。我无法选择地上了车。我很想洁,虽然我们刚刚分开。
我上了公交车,就想着给洁打电话,看她到了没。如果真的想去她那里,给她说一声,到某站下车走去她那儿,她应该没什么意见的。公交车上人很多,我掏出手机,拨出了电话。电话那端是她依然平和的声音。她说自己都到房子了。我说我想去她那儿,她开始一愣,后来就说那你来吧。挂上手机后,我突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凶悍的泪水野猪似的胡冲乱撞,洪水似的涛涛不绝。黏热的眼泪从眼里涌出来,眼睛被蛰的火辣辣疼,然后这火辣辣的痛感一种延伸到了脸上。外公的红色的证件,在眼前晃动再晃动,人的一生就那样被写在了这样的一个小本子上。泪水涟涟,积累了几百年,雨水一般的多,它们不断地生出来,从眼角爬出眼眶,爬到脸上,我知道自己这时的形象肯定很不好看,但我内心却在这肆意奔涌中得到了释放,得到了坦然。我双臂把住车侧的扶手,脑袋埋在双臂间,无声地,猛烈地哭泣。泪水浇灭了我的虚弱的寂寞感,浇灭了我从看到照片起时的一种激烈的惶恐感。当我下车时,我的头疼已经缓解了好多。我觉得我有很多话要说给洁。那便是对于外公的记忆,那些画面,我一直以来都记着,我却从来没把它们描述出来过。现在,我作为一个刚刚成立了家庭的成年人,我想起了外公,这一个时间启示找到了我,我要写一点东西,来怀念一下,我的外公,我的爷。
二、
我小时候将外公叫舅爷,到长大了就只喊爷了。爷去世距今已经十五年,我当时读初二。我小时候经常在外婆家,所以对于爷的记忆很多,爷去世之前的那一段时间,我也一直在跟前。那时刚过完农历年,我又去外婆家。因为之前大年初二我们一家已经在外婆家走过亲戚了。但我喜欢在外婆家的感觉。初二没过了几日,又自己一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那次刚到外婆家门口,就看到几个舅将爷从机动三轮车上搀扶下来。我不知道爷咋啦。但看得出他很虚弱。
我进门后听婆说爷先一天晚上跌了一跤,刚从医院检查回来。接下来的日子里,爷便长时间地躺在炕上,而且还一边不停地“哎哟,哎哟”地喊着,我知道他身子疼。但也无法帮他减轻一点痛苦。只能在他旁边把寒假作业展开,一边听着他的疼痛的呻吟声,一边做题。有时帮爷拿一下药,递一下水。爷那段时间一直在吃药打针,村里的很多医生都过来给他问诊开药。上厕所时,大舅和我给帮着,爷刚开始坚持自己一个人来,但那摇摇晃晃的身体他实在控制不了,后来就只得听我们的了。
有几次我和爷在院子里,我趴在小凳子上写题,爷躺在那张黄绿相间的躺椅上,眼睛望着院子上方。我们都沉默着干着自己的事情,爷好像在回忆。他突然对着前方说:唉,这一辈子没有个啥作为啊,唉……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听到他的话,我很想去宽慰他,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其实也想了一些话,比如给他说:你都教这么多年书了,有那么多学生;或者说:人都这样啊。但我只看了他一眼,到最终什么也没说。爷也看了我一眼,继续想着自己的事情,或者重复刚才那样的话,让我听了感到不是滋味的话。
“这回把老汉的命给要了”,这句话,爷也说了好多次,我听了最大的感受就是害怕,我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他,或者叫他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他有次坚持说,他就要死了,他这回真的不行了。婆刚开始还训他,后来婆就哭了。我记得婆正在火炉上酱菜,满满一锅的酱菜冒出了带着浓香的白色蒸汽,外婆豆大的泪珠,就滴落在里面。
爷的病情一直不见好,大舅叫或者派我去叫了很多的大夫来看爷。爷不间断地吃药打针,每次给爷扎针,我都觉得很难受。我觉得爷真受苦。我有时候陪着他爬在炕上做作业,他呻吟一阵,突然问我有没有不会做的题,我说有。他便把题目拿过去,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记得他好像是教语文的。我当时做数学题。他拿过去后,侧着身子看了一阵,告诉我说应该怎么去考虑,解题的思路什么的。我当时也知道该怎么解那道题,但就是解不出来。他讲完了思路,就把作业给我。我说我和他的想法一样,可不行啊。他咳嗽着说就按那样的方式就能解出来,说完之后,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就这样在外婆家呆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后面要开学,家里也要给地里上肥料。我便离开了外婆家,谁知道,这一次竟成了和清醒时候的爷的最后一面。
回到家后的某一天,我们全家在地里忙,舅家村里来人了,说爷可能不行了。我们便急匆匆地赶到外婆家。等到这次再看到爷,他已平躺在炕上,脸色枯黄,双眼闭着,胸口一起一伏,呼吸艰难,他的满头银发已经被人修剪过,显得很整齐。房子里围了很多人,都神情肃穆。母亲先到,她脸上挂满泪痕。我爬上炕,母亲说,叫你爷,把你爷叫醒……我那时候已是双眼模糊,泪水早已蓄积在那里。我大声喊着,爷,爷。便嚎啕大哭起来。
三、
可能是那次哭的很伤心,后面整个葬礼过程,我都没怎么掉眼泪。但直至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到学校上学,到后来去婆家省亲,我都心有戚戚。我一直回想着爷最后的日子里我跟着他在一块的场景,脑海里充满了他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天生胆小,有时想着想着就害怕,睡眠质量很不好,有次去外婆家,一晚上翻来覆去地一直没睡着,那是我第一次完完全全的失眠。黑夜不可思议的漫长,我觉得爷好像就在身边,他先前就那样还和我说话,这会儿突然就阴阳相隔了。
我从小经常在外婆家,爷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人啊。我经常把作业带去外婆家做,爷也经常帮我讲解一些题目。有时,他拿过我做的题目一看,发现错了,就给我讲,还发觉我是云里雾里,便急了,说我笨,说这么简单的题目都想不通。婆在一旁帮我说话,说不会你就给他讲么,爷叹息着说给他讲了都听不进去啊。我当时真是觉得羞愧,后面有不会的题目都不敢问爷了。我那会儿还不停估摸着,爷可是教师啊,怎么对我一点耐心都没有,我不会,你就多讲几遍么……
听许多人说过,爷在我们镇上的很多村都教过书。父亲也是爷的学生。爷教过小学,好像也教过初中,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爷是一个本分的勤恳的人民教师,爷去世时,从很远的地方邮来了一份吊唁涵,好像是一个稍有名气的人寄来的。他是爷的学生,听说爷当时很喜欢他,因为这个学生不但乖,而且学习成绩非常好。当时是合作社,爷有时把他叫到家里来,让外婆给他开小灶,让他吃饱。那份吊唁涵写的饱含深情,只可惜那个学生没有亲自来。
我懂事时,爷早已退休了。我最早关于爷的记忆是每天早上和爷一起喝羊奶。满满的一大碗热羊奶端上桌,放上两勺白糖,爷再把馒头泡进去,然后我们俩就一人一口吃起来。有时我们吃着吃着就抢起来,因为羊奶是如此地香甜可口,我便要吃很多,爷觉得我人小,好像不应该吃太多,或者他也觉得好吃想多吃,就不停地推开正在抢吃的我。到如今那个画面依然轮廓清晰,虽说淹没在时间的沧海云雾里,但还会经常地浮现出来。
我在外婆家的时候,爷、婆和我三人会经常去他们的地里干点活,我们一起在果树地里拔草、给果树喷药,施肥。爷话不多,我不经常跟他讲话。当然便跟婆说的很多了,婆容易溺爱人,她做饭味道非常好,容易给人惯上口瘾。婆经常给我做一些好吃的,买一些好吃的。爷有时就看不惯了,当我在他家呆了很长时间,他就嘟囔着说什么我该回家去了,什么家里也有活了,或者什么在这里住太长时间了不太好。我和婆听了这话都不高兴,婆就说我在这里有啥不好的,为啥要回去。我也不想回去,但不做声。爷还不停地说,婆就生气了,拿土块扔他,爷便不做声了。
有一年打春,我在外婆家。家里买肥料,从门前的大路上要抬回屋里。爷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往回抬,我跑上前去,搭住了爷那一侧的肥料袋的一角。当把肥料袋卸下来时,爷说了一句对我来说,让我觉得非常有成就感非常具有意义的话。他说当我将手抬住袋子时,他一下子就觉得松泛了很多,哎,娃长大了,有劲了。旁边的人也不住地附和着说,现在都成小伙了。那一刻,爷对我的爱是明显的。
四
我是一个比较喜欢文字的人,我经常会有为爷写一点东西的想法。却一直没有行动。爷的去世,对当时的我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的。因为我当时就像新出土的秧苗,身体在成长,思维在觉悟,他突然从这世间离开,对我来说,是第一次这么清醒地面对一个这么亲近的人的死亡,我便开始对生命与死亡有了一些模糊的浅显的思考。这常常让我害怕与恐慌,时过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提起这个念头,把它梳理一遍。
看了一些作家的作品,那些厉害的作家在作品里对时间往往有着深刻而独到的理解。写小说,写故事,十分重要的一点就对时间这样一个东西的把握与描述。像马尔克斯、像茨威格、像莫言。他们的作品里对时间的描述都是深刻而独到的。时间是如此强大,它主宰这世界上一切。让旧的消亡,让新的诞生。人的生命就像花儿一样,在刹那的开放与顷刻的凋敝之间完成了他的模式。
在姨家,当看见爷的那一张红色证件,上面写着三十年教龄,写着爷的名字,那是一个有重量有内涵的名字。我那攒积十五年的感情一瞬间地涌动了,那刻,我的心被深深扎了一下,关于爷的记忆已在久远的时间里逐渐淡去,但那红色的证件却将它们拉了回来,一个生命,一个七十多年的生命,换得了这样的一张红色证件,生命的厚与薄让我感慨,人生的有常与无常让我动容。生命便是这样在沿袭着,我而今已成立了一个家庭。
三十而立,再过几个月,我就满满地三十岁了。年岁的增长,心灵的成熟让我越来越多地意识到长辈亲人们的恩情。越成长,越觉得他们的不容易。父母恩情是一笔如何还也还不完的账,何况父母亲人们也没想着让我们去还,他们这一代人,是有着饥饿记忆的一代人。他们的心思完全集中在儿女身上,他们没有为自己的意识,等到自己年岁大了,他们唯一的心愿便是儿女的婚嫁,儿女完满了,他们就完满了。这成为了他们的一种宿命。
结婚是人这一生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我们选择了一个人共度一辈子,这是一种承诺与担当,是一个新征程,是一种对幸福的执着追求的开始,是一项伟大的发明。面对生活,我只有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去迎接去经历去创造。因为我有这么多亲人,因为我有洁。他们义无反顾了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只要记住这一点,我永远都充满力量。
以此纪念我的外公,我的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