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谟听着眼前这个男人低沉哀痛的叙述,看着他悲伤至极的泪光,竟然也有些心酸。这对于多年来做惯了笔录的他来说,是不曾有过的。向来,他几乎听惯了任何血腥和悲惨的叙述,但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心中像是塞了一团湿纸。
是呵,这人生,毕竟是脆弱的!脆弱累计到一定程度,任何坚硬的心也承受不住。
“我真的很爱她。我不该骂她。”男人坐在对面,抱着头,痛苦地述说着。大滴的眼泪砸在地上,似乎有巨大的声响撞着李谟的心。
但是因为工作原因,他无法再说什么,只能递上一张纸巾,拍拍他的肩膀,递上一杯水,安慰道:“缓缓,慢慢说。”
男人捏着纸巾的手不住在抖,那已经被泪湿了的纸巾,被他捏得直滴水,像是哭了。
待他平静了一些。李谟才开始继续问。
男人的叙述也很清晰简单。
“我们结婚三年多了,经常会拌嘴,但关系一直很好。今天早些时候,因为我在房间抽烟,她不许,我们就绊了几句嘴。”
李谟插口问道:“你们是在哪里绊嘴的?”
男人答:“就在卧室。”
李谟问:”当时是怎么个情况。我是说,当时她站着还是?“
男人并不反感,似乎平静了一些,所以他的语气已经不再那么哽咽,他想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抓到的笑意,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和妻子往日小吵小闹的日子的温馨。他答道:“当时我躺在床上,她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嘴里唠叨。”
李谟迅速记了下来。抬头看男人,怔怔地坐着。说道:“你继续说吧。”
男人道:“吵完之后,跟平时一样,我们谁也不理谁,我就自顾自睡觉了。哪想到会这样?”
李谟问:“当时你没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
男人说:“没有,她出去客厅拿了一个小圆凳到阳台,我以为她晾衣服,也没在意。”
笔录很快做完,事情基本可以确定,小夫妻两人因为琐事拌嘴,妻子想不开,搬了一个小圆凳,踩着从六楼的窗户跳了下去。那为人妻的女子,24岁。
男子在笔录时,一直抱着头,痛悔不已。
现场证据采集回来,同事告诉李谟,基本可以确定系自杀。李谟很痛心,但也无法挽回事情,陪着男子到妻子的遗体前,他已经泣不成声。李谟拍拍他的背,便回去了。
当晚回家,李谟便一直心里堵得慌,便下楼在小区里转圈。
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做了那么多笔录,见了那么多血腥伤痛后悔,可是,就怎么成这样了呢。他抬头看看月光,月光还是那一束光芒,悄然无息。却映着多少突如其来,沦落着多少伤痕,只留下那悄然无声无息,滋生着人一路的沧桑。他想起那个男人痛悔的表情,悲伤的语调,自己也不由得心痛。
第二日,李谟很是关心这个案子。主动去问了一问。疑点也还是有,譬如假设那个女子是主动跳楼,一般会有许多抛物线的可能,但这个女子几乎是笔直落下;那个小圆凳子上,也没有死者的脚印,但这不算什么,可能死者没踩小圆凳。窗子上面有两人的很多指纹,但这是两人日常生活的地方,有指纹很正常。
所以,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女子是自杀。
当日刑侦的人,还要去一趟现场。李谟便也申请去了。
两人住的房子是一套普通的两居室,6楼,坠楼的地方是卧室,十多平方米,卧室南侧有一个阳台,阳台铝合金门窗的栏杆高度与成年人齐腰,外侧还有一排刷了绿漆的铁栏杆。
李谟站在窗边往下望,楼下日光在小区花树之间摇曳,一切都很平静。他呆呆的站在窗边,思绪万千。刑侦很快结束了再次检查,一如男子所述,没什么太大的发现。
他们便商量着回去。叫李谟,李谟应了一声,回过头来,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只迈出一步,他脑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像是那男子痛悔的表情。
李谟转身又看窗户,还了几个方位,当他蹲下来,仰头往上看时,在铝合金窗外侧栏杆上,竟然有五条淡淡的抓痕。
他立即叫住刑侦的同事。确实是一个五指抓过的痕迹,只是很淡,平视时因为有日光,几乎看不出来。但这很可能是日常生活留下的。
李谟想起男子那痛悔至极的表情,却隐隐觉得不安。他提议让技术人员做一个细致的检查。慎重起见,刑侦的同事还是同意了这个提议,让技术人员迅速赶到了现场,立即做了更加细致的侦查。
结果如下:
1.
事发阳台的铝合金窗台,有人为抹布擦拭的痕迹。
2.铝合金窗边上五条抓痕,由内往外倾斜。
3.卧室角落有些许不同于屋内尘土的泥土。
这个发现很令人震惊,也使李谟的心更加沉重。如果第一条发现可以解释为日常清理,那么第二条发现,便很难解释。因为如果是生活日常所抓,很难出现由内向外这么抓,应该不会有人悬身窗外抓窗户,或者,如果是在阳台上抓的,那么抓痕倾斜方向应该向内,除非有人反手抓了一下。第三条,就更奇怪,这泥土是从何而来呢。家里的地板经常清洁,入屋一般都穿拖鞋。
李谟想着这些一点,不寒而栗。
大家交换了眼神,确定了一个方案。精确计算一个人从此位置跳楼后大概可能的落点,但都与死者落点不同。提取了女子尸体附近花园绿化带的泥土,对比后确定跟室内发现的那些泥土相同。窗户抓痕中提取的五指,对比分析,是女子留下的。
那么,是否可以确定,抹布擦拭铝合金窗的行为跟后两者有关呢?
这次,不是笔录室。而是审讯室。
男子表现的非常冷静。他的叙述,跟昨天如出一辙,连那悲伤沉痛的表情,那眼泪,都一样。李谟不由谈了一口气。他为这冷静感到心凉。他看着自己写下的男子那字字痛悔见血见泪的笔录,不由地抽了一下鼻子。
他放下笔,插口道:“从你的眼泪,你的语言,你的痛苦,我相信你相信你妻子自杀了。对吧?”
男子怔了一下,点头说:“是,她是自杀了。”不由得抽搐起来。
李谟说:“你看到妻子死亡,害怕极了,跑下楼,站在尸体边上报了警,对吧?”
男子点了点头。
李谟静静地看着他,问:“你有没有抱着她,摇摇她,痛苦地哭?”
男子泪如雨下。
李谟继续说:“你没有,你跑回了家,关心的不是你妻子是否还有温度,而是找抹布,擦你们共同生活过的阳台,擦你、她曾经坐过的小凳子。你还不断地暗示自己——她自杀了,她自杀了……”
男子不停地锤头,叫道:“别说了,别说了!”
李默继续道:“你抱着她,看她挣扎,可是你红着眼,把她向窗外扔,你不拉她,她可怜地去拉窗户,可是窗户跟你一样无情……”
男子泣不成声,求道:“别说了,我都相信了我自己,你为什么还要说?”
室内一篇寂静,人们听到所有人的心沉痛地不想跳动。
所有人相信自己相信生活,相信着相信着,便什么都相信了。
(按:根据真实事件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