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冰冷的右手轻轻划过女儿的脸庞,双眼中透着些许难以描述的落魄。这是她们母女最后的诀别,没有过多的交流,甚至各自都在回避与对方眼神的接触,如果时空不是闭环,那么这么一刻就定格了二人各自新的起点。
那间隐秘的教会厅里,只有为数不多的成员参与仪式,当女儿在母亲的引荐和见证下加入共济会,母亲终于在一片安详中舒缓地结束了最后一次呼吸。常年病痛的折磨早已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企业家变成了一具干枯的将死之躯,而今她将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她的继任者。
当蒙住双眼的黑布撤去,她被眼前的灯光所刺,有人告诉她,这叫遇见光明,当你沐浴在宇宙造物者的圣光之中,内心的阴暗将被一扫而空,从此无所畏惧。可当她逐渐看清整个房间所有的细节后,心中充斥着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无助与失落。纵使没有得到过母亲生前的一点关爱,但毕竟那是她唯一的亲人,至少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能被人惦记着,而此刻,除了母亲留给她的一个科技帝国外,她已一无所有,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神父问叶知秋。
“我看到她死了。”她怔怔得盯着杨秀英逐渐僵硬的手。
“你母亲只是开始了另一段远行,这些年来她从没有停止过脚步,相信我知秋,我了解她。”神父是她母亲的至交,五年前当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杨秀英就坚持让神父送自己最后一程。如今,神父兑现了承诺,叶知秋也了却了母亲最后的愿望,加入共济会。
“神父,人死后会去哪?”叶知秋问。
“作为基督徒,我会告诉你人的灵魂会升往天堂或降入地狱。”神父轻抚叶知秋的头顶,让她翻涌的内心归于平息。
“如果抛开宗教信仰,您又怎么看。?”叶知秋的追问让神父不知所措。
“我可能无法现在就回答你的问题,人死后究竟会去哪,也许活着的人永远都无法知晓。”神父眼中透着些许无奈。
“的确,如果抛去信仰,我们甚至都不清楚自己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人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如果生命只是焰火燃放的璀璨瞬间,那什么才是这个宇宙中永恒的绽放?”叶知秋抬头望着神父,微微发红的双眼里依然透着那股灵动与睿智。
“我们生生不息,将博爱和怜悯散播人间,这就是永恒。”神父略做思考后回答。
“黑暗。”叶知秋慢慢吐出的两字让神父错愕。
“只有黑暗才是永恒,我们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触碰到的一切,与永恒相比都是瞬间的火花,没有什么能幸存到永恒的第二秒,除了未知的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平寂。”叶知秋低声细语,像是说给自己在听。
“你还很年轻,为什么要这么想。”神父似乎对眼前这个姑娘略感陌生。
“生活很操蛋不是吗?”叶知秋突然爆了个粗口。
“呵呵,是啊,操蛋的生活。”神父笑了,他觉得这一刻叶知秋才算是恢复了正常。
“你放心神父,我并没有那么消极,即便最糟糕的事也有它好的一面,至少对她来说,也许活着才是一种折磨。”
“你和她真的很像,遇事有时候会很感性,但最后都能十分理性地去看待问题,这真的很难得。”神父欣慰得看着她。
“感性和理性,就像这尺与规一样是吗?直线交叉构成的角,每一度每一分都是绝对的存在,无论如何放大缩小,自始至终都是唯一的存在。曲线构成的弧,没有人知道它将变成什么,延伸后会成为圆,无限放大后又近乎直线,不同的环境,它做着不同的自己。”叶知秋望着墙壁上共济会的尺规徽章说。
“你可以这么理解,老实说,在这一点上,恐怕世界上找不出第三个人能像你和你母亲这般……”
“这般怎样?”
“额,就像是一个哲学家,随口三两句就让旁人无法接你的话茬了。”神父笑着说。
“是啊,哲学家能看透事物的本质,你都一眼望穿了,还让别人怎么发挥。”叶知秋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你还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吗?如果不需要的话,马上会有人把她处理掉。”神父的话让叶知秋有些疑惑。
“您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她拉住神父的衣袖问。
“我说过,她只是开始了另一段远行,记住孩子,也许我们都只是一瞬间的存在,但千万别忽视了存在本身的意义,纵使我们都会化作尘土最终湮灭在黑暗中,但至少,我们曾经照亮过这一方寸之间,如果消亡是必然,那存在就绝非偶然,我们为之奋斗而不断寻求的真理也亦是如此。”神父说完挥袖而去。
“如果消亡是必然,那么存在就绝非偶然。”叶知秋呢喃自语,身后一堆蔚蓝科技的工作人员正在包装处理她母亲的遗体。
现在是2021年的正月十五,一场大雪从年前下到现在还不见停,这在南方地区实属罕见。叶知秋戴着母亲留给她的戒指,斑驳的金属蚀痕向人诉说着它悠久的过去,可惜叶知秋没有兴致去聆听。她最爱做的就是甩开戒指的可翻转结构,然后用力一拨让它飞速旋转起来再猛的合上。戒指的一面是共济会的尺规图案,另一面是金字塔尖的全视之眼,但她觉得无论哪一面都不好看,之所以一直佩戴着,也是因为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想来也是伤感,母亲死后她竟只找得出这么一件小玩意儿能让她随身带着来缅怀。当然,这并不是谁的过错,因为彼此都是命运造化的受害者。
尽管大雪让出行成为了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但叶知秋还是如约去往吴东科技大学探望在校任职的哥哥叶景鹏。叶景鹏是杨秀英和丈夫叶建军收养的义子,他的生父生母是叶建军在部队时的同事,一次武器试验意外让当时只有三岁的他成为了孤儿,叶建军为了能让孩子得到组织的照顾以及继续接受良好的教育,便决定收养他。叶景鹏原来姓郭,上初中那会儿老有同学以这个为由取笑他,说他是杨秀英在外面的私生子,气得叶建军连夜给他改了姓。
叶知秋的到来也纯属是个意外,改革开放的春风催生了杨秀英和叶建军脱离体制,下海闯荡的念头,但这势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们无法将过多的精力投入到家庭中,所以在已经有一个干儿子的情况下,他们并不准备生育。然而就当杨秀英刚脱离组织,已经南下去往广州考察时,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杨秀丽和叶建军商量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生下了这个孩子,原因很简单,叶建军八十高龄的父亲答应杨秀英,如果生儿子,奖励三十万,生女儿奖励20万,这笔钱在九十年代初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杨秀丽觉得,如果干一件普通妇女都要经历的事就可以把钱挣到手,简直太划算了。而后来杨秀英也正是靠着这笔钱开启了她科技帝国的发展路程。
吴东科技大学地处长三角区域内的一座三线城市,这里同时有几所档次低一点的理工科高校共同组成了一个大学城。吴东市直到本世纪初GDP依然是全省倒数,似乎周边的兄弟城市也都不愿拉它一把,因为这里除了自然环境好一点根本没啥优势,而且环境好还不是因为没开发吗?早年省里也研究过开发当地旅游业,可要命的是初期几个景点项目都失败了,当时地方上欠了一屁股债,好在杨秀英自个儿拍板以蔚蓝科技的名义接过了所有项目,其实就是廉价获取了大量土地的开发使用权。作为国内第一个义务制高等教育试点,由蔚蓝科技投资建设的吴东大学城着实让这个濒临破产的城市重新焕发了生机与活力。
所谓义务制高等教育,就是面向社会适龄人群的开放式教学环境。即只要你愿意,年纪不是差太多,在简单的登记审核后都有资格进入教室听课。当然,学校相应的关于安全与文明的规章制度还是很严苛的,如果坏了规矩,你就别想再踏进学校一步。学校不提供食宿,但凡是长期学习进修的,都得在周边租住,条件好点的租单间,差点的只能三五个同学合租上下铺了。有人说杨秀英这招妙的很,间接搞活了当地的房地产,但其实这根本不是她的本意。所以明面上的义务制高等教育,如果想要长期坚持下来,对于普通学员来讲,所需的花费其实并不比上普通高校少,当然这也是对蔚蓝科技投资建设的教育资源的一种保护。吴东科技大学宽进严出的风格和国内其他的大学很不一样,你想进来不难,坚持下来也不是很难,但是你要想得到学校的认可并且成功拿到学位,那就是难上加难。吴东科技大学的师资汇集了全国最优秀的大学教授,为了让这帮老家伙们肯一周之内来回奔波于各个省市,蔚蓝科技可没少花钱,甚至为此专门修了一个小型机场和几条铁路支线。
很多人不理解杨秀英的这一切所作所为。蔚蓝科技本身就已经有能力吸纳全国甚至是全世界的精英人才,何必再如此大费周折去建属于它自己的人才培养系统。更何况这种开放式的教学模式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根本无从考证和借鉴,谁都可以进来听课的大学能教出好学生吗?那些优秀的苗子又凭什么要到你这里来学呢?大学城刚开始运作的时候,外界对比褒贬不一,事实上头几年的运营操作的确碰多了诸多麻烦,起初来的最多的是考不上大学的有钱人,可当他们逐渐认识到吴东科技大学宽进严出的风格后便纷纷打了退堂鼓,并且他们的哀怨转变为愤怒进而化作无休止的诋毁传播开来。但即便是这样,杨秀英仍是宁可赔钱也不妥协,她一再要求吴东科技大学不能改变初衷,坚持做自己,哪怕只有一个学生来甚至无人听课,老师也必须讲满一个半小时。
再后来名副其实的最强师资的确打动了很多真正的有志青年,生源质量逐年上升,甚至毕业后去往吴东科技大学进修成了一种信仰朝拜。良好的氛围和持续的奖励性质投入让这个模式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蔚蓝科技从此把控着人类发展的制高点,仅凭这一点,就无人能再出其左右。
满是积雪的校园里,所有人都迷失了过往的记忆,那些熟悉的小径和起伏的山坡都被藏进了一片白茫之中。眼前的景象如同一个熟悉的少女披上嫁衣后透着前所未有的动人气息。冻结的湖面上穿杂着几行勇敢者留下的冰刀印,那突兀的窟窿似乎又昭示着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叶景鹏苦笑一声,“这帮兔崽子,真当这里是东北老家了,是块冰就敢上去,这下可不倒霉了嘛!”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里。”叶知秋双手捂着热饮,不同于北方的干冷,南方的冷可真是冻到骨子里的湿冷。
“喜欢谈不上,只是渐渐习惯罢了,不管什么样的环境,学会去发掘有意思的东西永远比抱怨来得好。”叶景鹏一直对杨秀英安排自己来学校任教而不是进入企业抱有怨念,其实他自己也承认过,单从做学问和研究来讲,在吴东科技大学他能获得的资源更好,自主自由度也更大,在企业他也无非只能领导让干嘛干嘛。但是不管怎样,作为杨秀英的干儿子,他不得不怀疑养母是把他当外人排除在了蔚蓝科技之外。当文化程度和资历都远不及自己的妹妹当上蔚蓝科技新掌门后,这种不满积存到了极点。
“没错,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逃避同样如此,没有什么东西是你闭上眼就能彻底消失的。”叶知秋和哥哥年龄差了将近九岁,自她懂事起兄妹之间就几乎没有过什么交流,所以这反而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为平等。
“你说我在逃避?我有什么好逃避的?我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好去逃避的。”叶景鹏越说越没底气。
“你在逃避我们。”叶知秋注视着他的双眼,她清楚叶景鹏心中的枷锁一直没有解开。
“她让我远离她的一切,15岁时把我送出国深造,没想到后来我还真学有所成地回来了,原本希望好好努力报答她,却又被派到海外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好不容易答应让我回国,就是来这里教书。你说我在逃避,可我觉得我更像是在被无形地抛弃。”叶景鹏推了推厚重的眼镜,掩盖住怅然的神情。
“你难道还觉得只有你享受到了这种礼遇吗?记得十岁时我第一次登台独奏,她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缺席了,十二岁上体育课不小心摔断了胳膊,拆石膏那天她才来看的我,这还是因为那天她正好去这家医院做慈善宣传。你应该了解她,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她在乎的。”叶知秋一想到自己的童年,也是一肚子苦水要倾诉。
“但不管怎样,你还是成为了她的继任者,而我甚至都不能加入到集团中去。”叶景鹏这么多年来就这个事情一直想不通。
“吴东的几所高校都是在蔚蓝科技名下的,你为集团培养生力军不也是一个很光荣很高尚的事业吗?”叶知秋觉得哥哥有点太执拗。
“这话没错,但我完全有余力参加到公司的研发中去,很多在职的教授都在企业中担任顾问甚至牵头项目,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她始终都不让我迈进这个门槛!”叶景鹏说到激动处,没有控制住情绪,引来路过学生的侧目,搞得两人略显尴尬。
“她不想让你这么做必有她的原因,这也是我这次来的目的。”叶知秋安慰到。
“她是不是最后和你说了什么?有关于我的吗?”叶景鹏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到。
“具体的倒是没有,只是她让我们一起去找你们的老校长,以前的校党委书记林老,他会告诉我们一些重要的信息。”叶知秋把一封信拿了出来,那是母亲写给林学儒的。
“林老已经退了七年了,我只知道前两年他还住在吴东离休干部疗养所,但后来就不知去向,不知道是隐居山林还是云游四方去了,我也是半年前收到过他的一封信,看上去他过得还不错,就是没透露人在哪,按信上地址找过去也是没有此人。”叶景鹏的话让叶知秋有种预感这个林学儒掌握的信息和母亲所谓的事业很有关联。
“那我们就不要等了,我知道他在哪。你准备准备,我们立刻出发。”叶知秋行事风格也是和她妈妈一样雷厉风行。
“你急什么,小睿和他妈都在家等着我们晚上回去吃饭呢,你侄子从上个礼拜就一直嘀咕找你玩。”叶景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原来自己并没有被遗忘,他这一生最喜欢的感觉就是被人接受和重视。
“是啊,差点忘了,快有两年没见到小睿了,我去准备给嫂子和孩子的礼物,五点停车场见。”叶知秋向哥哥道了别,此时她开始犹豫了,因为实际上杨秀英的遗嘱中并没有提及让她的这位哥哥参与到伟大的事业中去,只是让其将林学儒引荐给叶知秋,为了不让叶景鹏彻底沉沦,她撒了个谎,但现在叶景鹏如果真要和她一起去找林老并且参与到所谓的事业中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这让叶知秋很犯难,倒不是怕别的什么,她隐约觉得母亲的这个所谓的事业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她自个儿也是出于道义,硬着头皮去的。
当天晚上,吴东临湖区叶景鹏的别墅里难得的热闹,叶知秋的到来使得学校的各级领导都纷纷上门拜访。要说他们平日里待见不待见叶景鹏,那肯定是不待见,谁都清楚杨秀英这个儿子有和没有都是一样的,加上叶景鹏的脾气性格有点孤僻古怪,并不合群,所以没人当他是棵葱。然而现在蔚蓝科技掌门换了叶知秋,她身边最亲的也就是这个干哥哥了,两人关系虽不是很亲密但也算不错,所以这会儿都来讨好这个平时不起眼的叶老师。
“你看吧,你这一来,家门槛都快被踏平了,你哥混了十年连个副教授的职称都没捞着,今天这下可好了,他比校长还招人待见,我看今年提个副教授肯定没问题。”嫂子一脸喜庆地边切菜边说。
叶知秋了解她这位嫂子,水平有限,眼里只有钱和权,为此天天数落她不争气的哥哥。然而她人并不坏,作为一个传统家庭主妇,她做的一切还是对得起叶景鹏和这个家的。
“您啊,就是对哥哥要求太高了,爸妈给我们准备的信托基金还不够荣华富贵吗?他当不当教授也无所谓嘛。”叶知秋故意用信托基金说事,探探嫂子的口风,因为这个不省心的女人一直认为他们那份给少了。
“唉,我们哪能和你比呀,景鹏毕竟不是亲骨肉,而且好不容易每年能分那么点还都被他捐的捐,资助的资助,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买件新衣服都得犹豫好几天。”嫂子哭穷的技能依旧没有生疏。
“真的吗?回头我好好批评他,可不能苦了嫂子您啊!”叶知秋早就瞥见了嫂子手上脖子上的细节,显然她是故意把戒指项链耳环都摘了,为了装穷能做到这地步也是没谁了。
“我呀,也不图啥,你哥能够在学校里混出点名堂来我就知足了,当然啊,如果能去集团里做个一官半职那就再好不过了,不是我说,这家里人呀,就是比外人靠谱,再说我们家景鹏自身条件也确实不错,毕竟也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你说咱妈要是能早点给他次机会,他也不至于现在还整天窝在实验室里带学生。”嫂子开始旁敲侧击起来。
“这些年的确委屈哥哥了,嫂子您也别太在意,其实要我看啊,这学校里呆着可比在公司里舒服多了,您是没见着我们研发部和技术部那些骨干,他们加班起来可真是玩了命的。我真怕那几个哪天过劳死了,我们还得接受违反劳动法的执法调查。”叶知秋心想真要去了就怕你到时候闹着要回来。
“唉,不说他了,菜都齐了,等他把那些人支走我们就开饭,幸好你在这儿躲着没让人瞧见,不然啊你今天也一准得被烦的脑袋爆炸。”嫂子知道叶知秋躲厨房里就是怕被人当皇帝一样围着奉承着。
“您啊,真是高,这都被您看穿了,小睿,赶紧帮我去瞧瞧那帮人走了没,偷偷告诉你爸千万别留他们吃晚饭啊,甭跟他们客气。”叶知秋倒不是因为身居高位盛气凌人,只是她确实烦那帮人。
餐桌上终究还是多了两个人,但叶知秋忍住了并没有露出愠色。叶景鹏向妹妹打了招呼,说这两人是他要求留下的。
“他们二位啊,说起来惭愧,恐怕也是我在吴科大唯一的朋友知己了,和我一样,干了好些年都没什么像样的成果,哦,你也别误会,我们不是要开什么后门谋什么职位,就是想让你帮一个小忙,来完成一个实验。”叶景鹏给诸位都倒上酒。
“叶总你好,我先自我介绍下,我叫任继业,他是冯程远,都是主攻材料研发的,我们有个课题已经进行了很多年,主要是涉及碳纳米管的催化生长,具体的内容我也不过多阐述了,眼下我们的实验遇到了一个麻烦,我们思来想去,也只有拜托您能给解决了。”其中一四十来岁的男子看起来很儒雅,穿的也很得体,叶知秋在英国留学过,感觉任继业和自己的英国导师在气质上很相像。
“幸会,承蒙二位老师看得起我,如果是资金上有什么困难,我可以以私人名义走正规渠道资助你们,毕竟学校和公司还是相对独立的行政系统,我不好直接去干预你们的科研预算分拨。”叶知秋回答到。
“你误会了,他俩不是来要钱的,这资金呢,虽然是多多益善……但眼下我这边还能够照应着。”说到此处叶景鹏压低了声音对着叶知秋耳语到。
“嗯哼!”嫂子显然是不开心了,弄得那二位也挺尴尬。
“对,咱们呀,毕竟只是学校不是中科院,如果有些实验要和中国航天合作,那我们就得花大价钱还得看人家肯不肯,你看我们三儿本身在学校也是虾兵蟹将,这不只能麻烦您给搭上这条线了吗。”冯程远看起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知秋啊,哥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也清楚自个儿心里的矛盾是多余的,就是这人有时候还就是拗不过这个弯儿来,我呢不求别的什么,什么职位职称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够让我们的课题有所突破进展,不枉费我们几十年的辛勤付出,那就真是死而无憾了,所以这次希望你能拉我们一把,只此一次。”叶景鹏的话让整个屋子都沉默了,叶知秋开始重新审视起他这个哥哥来。
“当然,如果真的有什么困难,我们也不是非得麻烦叶总。”冯程远见叶知秋沉默不语,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哦,不不不,我能帮一定帮这个忙,不就是争取一个合作机会吗?如果你们的课题真的是具有前瞻性和实用性的话,我想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听说我们集团每年对航天局有不少赞助呢,上次开政协会,他们的代表就和我打过招呼,感谢我们蔚蓝科技的鼎力支持,这件事我会放心上的,您二位放心。”叶知秋缓过神来,按抚两位。
“哎呀,那就太好了,我先谢过您了!”任冯二人面露喜色,众人端起酒杯共饮,唯有嫂子无动于衷,但并没有人在乎她的不悦。
席间任冯二人介绍了他们的这个课题,在微重力环境下通过化学催化和其他综合辅助措施加快碳纳米管的生长速度,使之可以量产化,这种材料在各个领域都具有很好的应用前景。文科出身的叶知秋虽说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感觉这几位并不是那种只会忽悠人的主,所以并没有抵触。
那晚叶景鹏和叶知秋还聊了许多,说的话比他俩之前几十年加起来都多,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她也打消了自己的顾虑,有叶景鹏在就多一个出主意的人,母亲那种防备,或许是多余了。
叶知秋躺在床上,面对空冷冷的大卧室,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孤寂。快年过三十的她虽说还保养的不错,但毕竟已是老姑娘了,杨秀英虽说没怎么管过孩子,但在教育上她确实是下了血本。叶知秋从小就是上的贵族学校,男女分班准军事化管理,各种礼仪规矩的教化让那些孩子们都成了绅士淑女,加上她母亲事业成功后她的身份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所以在她的人生轨迹里,几乎找不到一个能谈恋爱的时间点和契机。以至于后来她都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从小就缺失家庭的温暖,所以自然不会去憧憬拥有幸福的家庭。
叶知秋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绘画,相比较传统的绘画,她更喜欢便捷的数字绘画,她的创作不会离开这个房间,她没有传统艺术家四处采风的那种洒脱,也没有融入自然取景写生的兴致与情怀。她只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凭着脑海中想象的一幅幅画面,一台电脑,一块数位板,一支笔,一杯咖啡,一个下午,就是她创作的全部。她多年前就在微博上发表过作品,也引起过一定的反响,但大家并不知道这位笔名黑猫瞳的作者就是蔚蓝科技的大小姐,如今的掌门人叶知秋。
叶知秋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打开绘图软件,她第一次在画面中补上了几个人的身影,因为她以往的作品中从未有第二个人出现过,永远都只有一个人物。这次她画的很模糊,斜阳余晖下,四个身影在海浪的末端静静的面朝大海,其中一个最小的身影抬首仰望初露真容的浩瀚星辰,叶知秋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她曾经拥有过这么一个家,哪怕只是在画中。
上传完这张画,她关闭电脑,瞥见了一旁静静躺着的信封,那是母亲给林学儒的信,这个年代也只有林老还保持着写信的习惯,所以母亲出于尊重,也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来传递她最后的托付。叶知秋不止一次想立刻拆封先看上几眼,但那枚共济会图案的封蜡向她宣誓了自己不容侵犯的威严。她拿起厚重的信封抖了抖,听声音除了信纸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好奇心,她不想让林学儒看扁自己,毕竟私拆他人信件是很粗鲁愚蠢的行为。
第二天兄妹二人起身前往神农山,杨秀英告诉过叶知秋,去了那里自然能找到林老。二人中途路过蔚蓝总部时去祭拜了母亲的陵寝,那里埋着的是母亲的一些遗物,硕大的纪念碑占据了公园的中心,纪念碑上篆刻了杨秀英一生的贡献,四处散落的花瓣也昭示着这里一直有人慕名前来祭拜。
“她不喜欢这种歌功颂德的东西。”叶景鹏摸着纪念碑说到。
“是啊,都是公司里的人策划建的,他们原先还准备弄一座10米高的雕像被我否决了,后来就决定只立一块碑,总得有个地方让她的那些粉丝们来缅怀下。”叶知秋将一束花放在了碑前。
“咱们那个老爹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年也是一座空坟,这两人终究是没能一起长眠于此啊。”叶景鹏想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一个家怎么就弄得这般下场。
“有些东西你想要去实现就势必要付出代价,他们那个年代,正是社会进步,观念改变的变革时期,一个有激情的年代,也是处处机遇与风险并存,在信仰与欲望面前,传统的纲常伦理根本不值一提。”叶知秋清楚,若不是杨秀英舍了家后玩命地拼,蔚蓝科技就不会在第一次人工智能革命中击败国内外所有对手最后傲视群雄。
“你有怀疑过父亲的下落吗?”叶景鹏问。
“怀疑也没有用,这根本无从查起,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一个人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除非是让外星人绑了,否则就是有人故意要他彻底消失,而且这人还非同一般。”叶知秋的话映射了杨秀英。
“你这想法有些危险啊。”叶景鹏感觉背后一凉。
“得了吧,你我都知道当时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敢发誓你没这么怀疑过?”叶知秋冷笑一声。
“行了不说这个了,就让他们去那边继续龙争虎斗吧,我也是,提这茬干嘛。”叶景鹏看了看表,示意叶知秋应该继续赶飞机了。
1998年,夏,江西某地。
“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是对我们中华民族的一次生死考验,在与自然灾害的抗争中,英勇的人民子弟兵奋勇当先……”略显嘈杂的收音机里正播送着当日的早新闻题干。时任121研究所所长兼党委书记的林学儒正用瓢将屋里的水向外舀出,下了一晚上的雨又偏偏房顶漏了,一早醒来他发现宿舍地上有鱼在游。
被广播吵醒的叶建军使劲揉了揉眼睛,“林书记,我早就说咱们跟着一起转移不就行了吗,何必为了几台机器在这里受这罪。”
“你懂啥,这大水早晚要退,咱们所的机器就算转移不了也不能被大水冲没了,得有人天天看着。”
“您这话说的,它要真被冲走您想拦也拦不住啊!”叶建军卷起裤腿去抓那条鱼。
“唉我说,你留在这要是天天来跟我顶嘴最好还是趁早撤了吧,要不就替我去看看机器,把那绳子紧一紧,检查下有没有被泡烂的赶紧换了。”林学儒是叶建军的大学老师,转到研究所后又成了他的领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俩的感情更像是父子。
“我怕的倒不是绳子泡烂,而是您老设计黎明一号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会泡在洪水里这个因素,那几台原型机虽说是咱们所的科研成果,可不也已经都吃透了吗,纪念意义大于实际存在意义,您真犯不着。”叶建军把鱼放脸盆里。
“你这话不对,咱们自己造出来的东西,不能说自个儿都已经吃透了,比方说你女儿,你生了她就知道她今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吗?是高矮胖瘦你也没准啊。”林学儒给他揣了两馒头一包榨菜,让他路上当早点吃。
“林书记,马上就要步入二十一世纪全面实现四个现代化了,跟着您啊,很难进步!”叶建军瞅着榨菜馒头面露失落。
“你想大鱼大肉可以找你高干老爹去,在我这就这标准,爱吃不吃,最多中午加个鱼汤。”林学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得嘞,我先去了,您注意安全,防汛部门的同志说了,如果天气持续恶化,周五之前我们这个点必须撤离。”叶建军指了指墙上的红线,水位到那他们就必须得撤。
“行了我心里有数,你也注意安全,把腿绑严实了别被蛇咬了。”林学儒看着墙上的红线叹了口气。
阴沉的天空仍旧飘着雨丝,叶建军啃着馒头就着榨菜向一公里外的山里走去,那里有共和国最尖端的国产大型计算机黎明一号,洪水冲垮了桥梁和公路,大型设备来不及撤离,只有这两人依旧在风雨飘摇中坚守着着最后一丝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