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忽然意识到外面下雪了,扑扑簌簌地打在玻璃窗上。正如十几年来无数次发生的一样,电影的片尾曲悠悠响起,像是一只野兽,在他背后伺机而发,虎视眈眈。叫嚣着让她离开这里,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深红的地毯上,奇怪的斑纹纠缠在一起。“是水池底部的水草。”他又看似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四周的墙纸,有一片片雪的阴影飞略而过。而窗外的世界却永远一成不变的明亮刺目。
黑暗的房间里燃起一朵火星,明明灭灭的不停闪烁。陆并不急着抽烟,而是把手搁在沙发扶手上,也不看渐渐变长的灰烬,只是打量着桌子表面的浮雕,认真地几乎深情。
陆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红了,好像一朵小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陆浅浅地吸了一口,又像是在厌恶着什么,急急吐出,随后便仅仅注视着烟慢慢燃尽。
楼不希望陆开口,不知道他要讲什么。只是想起今天语文老师向他们讲起的诗句——古老的东方国度的遗音:“击鼓其铿,踊跃用兵。土围城漕,我独南行。”还有耳熟能详的下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讲到这句的时候,班上同学都很骚动,也不乏看向别人的目光。青涩的、浓烈的、逃避的、出壳的黄鹂、傍晚的薄雾、长堤的夕阳。
少年哎,不知道烦忧的少年。爱也不知道,不爱也不知道。把喜欢放的太重,自己看的太轻。义无反顾的放弃重要的东西,追求曾经不想要的。
但楼觉得这应该是美妙的,心里生出莫名的憧憬。他小心翼翼的回头,去看了看陆的表情。
陆也在看他。楼的心跳停了一拍,随即却不受控制的复苏了,猛烈的敲击这自己的胸腔。但当他想要再次确认的时候,陆已经低下头去,只默默的写着语文书下藏着的物理卷子了。
楼觉得费解,但当他尝试着去理解,所有的感情向他涌来时,他觉得自己突然瘫痪了,脑里闪起破损电线间擦出的火花。
像是没有人照看的孩子深夜突然拍起的皮球。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是落到什么地方,于是心中充满了名为恐惧的期待。
楼低头,看见中指上厚重的茧子,便忽然懒懒的,不愿说话了。
下课了,楼没有抬头。陆和别人勾肩搭背的出去抽烟。换作平时,楼一定会拉住他,可他没有这么做,只做出身体不舒服的样子,趴在桌子上接受同学们的关心。陆侧身看了看,什么也没说,还是出了教室门。
他们好像又在那一道屏障的两边,跨越不了,不忍相望,只能各自后退一步,只做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
“噼啪”可能是一片大些的雪花打到窗户上,也像是打火机的声音。楼看到陆又点了一根烟,他眼神放空,第一次知道打火机的声音能这么像雪在落。
“你知道吗?”陆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把打火机放在烟盒旁边,“爱往往只有一秒。”
在烟火的红光下,陆的面容显得有些锋利,左眼上的小痣仿佛吸收了火光一样,正专心致志地吸引着楼。楼看到有一点点小的光芒,在陆眼底点亮,随即又仿佛是错觉一般,沉黑着消失在房间中,让人想起被风吹灭的烛火。
楼突然笑了,露出一颗虎牙,以接近呢喃的语气说了一句:“我觉得你也不知道。”
死寂、沉默、昏暗。
“给我点一支烟。”受够过于黑暗的环境,楼没有等陆的回应,径直向他走去。随着他们距离的拉近,陆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闻到的特殊气味。
也只有他自己才可以察觉到,陆想。
陆把烟往边上推了推,没有帮他拿的意思。楼在桌子前顿了一下,突然调转方向,盯着陆左眼皮上的痣,对着他说:“我想要你的那根。”
意料之中,陆没有理他。
更加死寂、沉默、昏暗。
楼没有感到懊恼,也说不上痛苦,仍是平常。他把眼镜摘了下来,世界模糊了。
陆仍然没有动作,只是不再抽烟,仍然举着。
楼弯腰又起身,左手拿起烟叼在嘴上,右手将要打亮打火机,却止不住的颤抖,燎了自己的手指。在第三次燎到手指后,他终于坚持不住,将打火机扔回桌上。
楼抬起眼皮,摘下嘴上尚未点燃的烟。额角上的青筋蹦出来,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卡到肉里。但他看不清陆的样子,于是他慢慢松开了手。
他感到痛苦,也许是手上的。
楼想把烟扔到垃圾桶,视线不清楚,他扔偏了。他弯下腰,捡起来。心中没有多少痛苦,只是悲伤。
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瞥到火星突然亮了 。陆吸了一大口烟。就在下一秒,楼感觉有柔软的东西贴上了嘴唇,随即是刺激的味道,直直的冲到太阳穴,一直蔓延到全身的各个角落。
他的陆,用嘴给他渡了一口烟。
“阿楼。”陆说。他的眼睛黑沉沉,楼只能看到左眼皮上的痣。“我只能陪你走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
他顿了顿,用鼻子蹭了蹭楼的,补充到:“到你不需要我为止。”说完,陆就放开了楼,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够了够了,楼的身体好像仍处在烟雾中。轻轻的,软软的,朦胧的,没有依靠的。
他没带上眼镜。
他说:“我之前喜欢你。”
“我知道。”
“我…现在也喜欢你。”
“…嗯”
“以后…以后我就不知道了。”
“别怕。”
别怕。楼感觉身在梦中,他最喜欢别人和他说这个。他知道,对别人说出这句话就是在负责,在保护。哪怕结果不如所愿,他仍然——
快乐。
他目眩神迷。
楼看着陆,陆也在看他。他们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牵起,他们相对无言,没有笑,没有亲吻拥抱,却都好像找到了失去很久的期望。
哪怕很久以后,楼也时常想起那个吻,那天陆的房间,那天浓烈的雪,并为之心旌荡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