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黑透的天,斑驳的树影映在玻璃窗上狂魔乱舞。雨水像从巨大的筛子里滚下的连绵不断的豆子,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里啪啦作响。
房间的中央,从横梁上垂下一盏半个拳头大小的灯泡,光线脆弱的快失去了生命。
母亲正半躺在房间角落的床上,身下垫着被子。眼睛微闭,脸色腊黄,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手捂着胸口位置,嘴里微微的呻吟。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钟。父亲雄浑的嗓音和粗糙的大手把我从睡梦里拖起来,只跟我说了一句,“你妈发病了,快起来”。
母亲的病,如她自己所说,叫养生病,死不了人,每次发病,能吃能喝,却是不能过多活动,咳嗽,吐浓痰,严重时痰中带血丝。
从二十几岁犯上这个病,一年总要复发一次,差不多都是在三四月间。吃药打针、用土方,停止劳动,十天半个月也就慢慢好了。
从有记忆开始,母亲的病已成习惯,我想着还是会跟以前一样吧。可现在是八月,母亲头一回在一年里犯两次病了。
此刻,我坐在床边断线的藤椅上。屋顶传来瓦片被雨水砸裂的声音,霎时,屋里便开始滴滴答答,一会儿功夫,土制的地面便被滴出了一个小坑。
父亲正在隔壁的厨房为母亲煎药,大哥在一旁帮忙。我的耳朵听着屋里屋的声音,眼睛始终直勾勾的盯着母亲,这有她躺着的这张床。
这张床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的嫁妆,红色的木漆有些斑驳,床架上雕龙画凤的图案和几幅水彩画依旧未失神采,栩栩如生,无言的映衬着母亲此刻的衰弱。
“找个盆把水接一下啊!”母亲突然睁开眼,颤巍巍的飘来这句话。许是屋内的滴水声太大,她强忍着精神瞪了我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方依照母亲说的话去做。
刚刚的强打精神,许是触动了胸口的巨大疼痛。母亲开始咳嗽起来,每几声咳嗽都伴着一口浓痰。床前的撮箕里,盛满了灶膛灰,浓痰和唾液便被淹没在里面。我立在床边,呆呆的看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分钟后,母亲的咳嗽渐渐停歇下来。但是她累极了,依旧抚住胸口,仰面躺了下来,呻吟声却是比刚才更重了些。
我突然惊恐起来,心脏一拍快似一拍,剧烈的击打着胸膛。母亲的嘴边挂着一些红红的,血!那是血!
昏黄的光影里,灶膛灰里深一片,浅一片。
母亲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不停的往灰堆里吐着。
“爸——爸,妈——妈她吐血了,好多好多!”我结结巴巴的喊着隔壁的父亲!
父亲和大哥赶过来的时候,母亲虚弱到彻底无力伸头出来找床下的灰堆,一口红艳艳的鲜血直接吐在了床沿上。
窗户外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嘭嘭”两声炸雷穿过耳膜,直接在心里炸裂。
哇的一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撕裂着喉咙哭喊着,“好多血,妈妈吐了好多血······!”
父亲平日慢慢悠悠的性格,此刻也慌乱了。“阿香,这不得了,要赶紧送你去医院。”
父亲将母亲背下床来,急促的喊着大哥:“你和妹妹一人拿把伞,给妈妈撑着。我们去上面向伯伯家,租他的车去医院!”我一边抽噎,依着父亲的话,迎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出了家门。
夜——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嘴里咬着手电,微弱的光照亮的不过是眼前巴掌大的区域。不知道刮的是什么风,感觉哪个方向都有,雨水得了助力,便越发的肆意横行,我和大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的抓着伞,尚能护住母亲半截身子没有被湿的太快。
看不清脚下,泥泞的路越加的坑坑洼洼,父亲深一脚浅一脚,步履更是迟重而蹒跚。黑暗触摸着我的身体向四面八方散去,雨水的力量砸在胳膊上,疼痛一阵一阵的。身上早已经湿了个透彻。
彼时天际又划下一道闪电,瞬间夜空光亮如白昼,绳索一般的雨线密密斜斜的拉扯着天与地。映着闪电的亮光,呲牙咧嘴,张牙舞爪。
我害怕闪电之后的那声不期而至的炸雷,不知道它多久会响起,等待更加深了血液里的恐惧。迷糊的双眼,看着这片重又陷入黑暗的夜,加上凌乱和喘息,一颗心越揪越紧。
母亲随着颠簸,呻吟声不断的发出。父亲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到向伯伯家十五分钟的路。爬上眼前这个坡,就到了。大哥又擦拭了一遍母亲的嘴角。
站在坡底,父亲停了下来。腰弯到很低, 把母亲稍稍的往上推了推。深深的喘了口气,便往坡上奔去。
敲开向伯伯的门,睡眼迷蒙的他,看着眼前立着的三个浑身湿透的人,还有父亲背上呻吟的母亲,惊愕之余也明白了几分。
父亲上车前,只交待了大哥一句话:“你带妹妹回去,家里还没有锁门。”递过手电,便关了车门。夜雾里,车尾黄色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渐渐远去,转过弯,便再也看不见了。
大哥扯扯我的衣袖:“走啊。”
没有了来时的匆忙脚步,不用顾忌给母亲打伞,我的脚步却愈加的凝重。大哥在前面打着手电带路,我跟在身后,却怎么样也迈不开步。
头发和着雨水贴在脸上,拖鞋不知何时少了一只。一阵风卯足了劲呼啸而过,伞直接翻到了路边的田里,远处低矮的山林发出一片呜咽声。我看见很多密密麻麻的黑影子窜出来,汇成一团一团的,从四面八方向我飞来。那影子像是我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不,不可能,从我出生起,他们就是照片上的人。
那滩血猛的冲进大脑,鲜红一片。“啊······母亲,母亲是不是要去找外公了?”
死亡的阴影像一张巨大的网骤然将我包围,越来越紧。血液在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凝集,细胞里的哀痛撞击着每一寸皮肤。
脚无力,腿很软,我一下蹲在了地上,紧紧的抱住膝盖。眼睛异常刺痛,眼底滚烫,泪水如泉的涌上来,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大哥把雨伞捡了回来。他半蹲下,喊道:“莫哭了,来,我背你回家。”
我趴在他的背上,大声的抽泣着。他没有撑伞,没有打手电。就那样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我问大哥:“母亲是不是要死了?你不害怕吗?”
大哥沉默。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可我又觉得他说了什么,只是被雨水淋湿了,被风吹走了。
夜,像被墨水染过般,深远的黑。无边无际的雨幕里,风声雨声此起彼伏,像街道上的两位妇人在激烈争吵些什么。前面,一排低矮的黑影渐入眼帘。家到了!
那一夜余下的时间,我坐在藤椅上,抱着被子,盯着窗户外的夜,被恐惧捆住了的手脚,动弹不得。灯泡洒下的光黄幽幽的,那团鲜红就在离我不远处。
天渐渐微白,屋外妇人的争吵,不知何时停歇了。被雨水洗刷了一夜的天空,透进屋内的光格外的亮,树林子静静的,只是枝叶没了精神,纷纷垂下了头。一声高亢的鸡鸣声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门外一个低沉的女声响起,像是在叫大哥的名字,又叫了一声我的,声音提的越来越高。
是外婆!
外婆手上提着一个大布袋,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
“今天天还没有亮,你爸爸打电话给你舅舅,说你妈妈发病了。还好,现在情况稳住了,不过需要住几天院,让我来照顾你们几天。哎,你妈这个病哟······”
外婆后面讲了什么,我没有听进去。
“稳住了?——也就是说妈妈不用去找外公了。”
明白这个想法后,我猛的抱过外婆,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那一年,大哥十七岁,我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