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中国的妙人,总在婚礼这件事上极为重视,《京华烟云》里的木兰也不能免俗 “送嫁妆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的观众,把东四牌楼的交通堵塞了好久,好久没有看见这个送嫁妆的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北京最大的嫁妆行列而觉得错过了眼福”。细细咀嚼,这段话很值得玩味,全北京城的女人,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的同化律动,去一睹姚家大小姐的嫁妆,这样的执着与痴迷,仿佛成为了一种宗教的仪式,颇有点乌合之众的蕴意在其中。
在书里,平行存在着两派,清高缥缈的一派,以姚思安为代表,在道家最根本的昆仑之境里探讨着生命的虚无;世俗古板的一派,以曾老爷为代表,孜求社会传统的尽责尽忠。单单看世间所需,二者皆可等衡,因为世俗的智慧和艺术的文明一样,不都为了一个字,欲!可是,我们看个人所为,世俗古板的那一派,无疑是存在于社会的“乌合之众”。翻遍全书,似乎很难在某个世俗的人里面找到一点零星的清徐与亮眼,碌碌大众变成了简单看形象思维的庸众,愚民,他们听信着谣言,传播着妄论,不慎独,慕簇拥,女人盲目攀比着嫁妆,官绅贪婪追逐地位,终生由之而不知其道。同样是追求欲,姚思安追求的是“清欲”,曾老爷追求的是“浊欲”,而浊人浸在水中,自然会衍生成浊念、浊贪、浊境,我们只听浊水参清,哪里听过清水荡浊?俗人只会愈来愈俗,濯染更多,清人只会愈来愈清,孤芳自赏,由此管来,得无乌合之众乎?
日本美学讲究“物哀”,于事而言,我们无法窥视其内心,因而表现它的衰败时, 只能从外在的萧条展现“哀”。南田含蓄蕴藉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也类乎于此,在萧飒的背景里,只能靠孤独的灵魂飘逸其中,无可奈何,凄情楚楚。很难说,林语堂写书之时,不会有这样一种阴晴圆缺的自我流识,一个大家族的变迁史,掺杂着满纸的心酸之言,力透纸背,必然渗出泪来,而那心酸的至情点,是姚思安孤独的出走,肉体上的云游而奔,精神上的弃家而行。为何而逃?所逃为何?及望前文,所逃是为了“欲”,有着保留自己本真的欲,有着坚持自己高傲的欲,既然身边的人早已经被浸染,为什么不大胆的奔逃?这恰恰让我们感知到群体的不断叠加是如何丰腴了愚蠢的膏脂,是如何淹没了时代的洪流,甚至,当一个两个三个姚思安最后的栖息之所被占据之后,那无尽的苍凉,也浮泛在莽原之下。悲悯及人,姚思安会奔向哪里我们不得而知,但在我看来,他无处可去,奔走不过是灵魂上的一种夭折,肉体虽未死,精神却已亡,那样的大环境之下,孤独的智者永远孤独,风姿绰约,却渺然难寻知音,逆流而上,方更显顿挫之姿。
纵观此书,颇有顾恺之一笔书的气韵,书的开头一笔,就勾勒了义和团的暴乱,紧劲连绵,画尽意在,于最终之章,又收尾于日寇的肆虐,一笔连之,气脉非常。这世界文明吗?当然,深邃的文明已经慷慨地堆出成千上万的书简和斑驳的甲骨,供给世人品鉴欣赏。那为何,我们又会陷入循环往复的暴行之中呢?当文明赖以形成的道德力量失去效力时,它的最终瓦解总是由无意识且野蛮的群体来完成的。当一个人融入了这样的社会之后,毫无意外的,在社会心理的波云诡异之中,人性的贪欲,道德的摇摆,将驱使着他走向幻灭的不归路。也正是如此,我们看到,书中的统治者们恰恰都是 “专制、独断且富有号召力”的人,义和团口口声声说要“扶清灭洋”,却个个想的是推掉大清,搜刮民脂,日本军冠冕堂皇称要振兴东亚,却暴虐不仁,滥杀无辜。成为傀儡之后,杀人变成了献祭的荣耀,屠城演变为和平的镇压,灭国上升为精神的净化,点点凭洗脑,玩的是技巧,走的是原始路,拿的是长矛,举起的,不是人类精神的火炬,而是人类文明的葬身火。
《京华烟云》裹着一缕红楼的香魂,高远中有旖旎,疏落中有奔放,肃穆中有飞动,却又带着脱离于俗世的“剑气箫心”。沉浸在这样悲凉的故事里,我不由地挥洒笔墨,倾吐豪情,以祭奠逝去的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