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历山苦郎
罗伯特·舒曼,是十九世纪上半叶德国音乐史上一个杰出的人物。作为作曲家,他成果丰硕。有多部钢琴名曲、歌曲集、交响曲、钢琴协奏曲等世界著名的声乐作品留存于世。我国的人民音乐出版社曾出版过他的《舒曼简易钢琴小品集锦》、《舒曼钢琴曲选》以及《罗伯特·舒曼——罗沃尔音乐家传记丛书》等。作为音乐评论家,他在1834年创办了《新音乐报》,以刊发大量评论文章,而成为当时德国音乐艺术生活中革新与进步艺术倾向的喉舌。作为男人,他有一个比他小九岁,清秀美丽的妻子克拉拉。克拉拉是德国一位著名的女钢琴家。她曾是一位从9岁举办个人演奏会,11岁就开始在欧洲巡回演出的天才少女。不过,他们的结合却十分艰难。因克拉拉的父亲嫌弃舒曼的贫穷而坚决反对这门婚事。舒曼是通过法律,打了11个月的官司才将克拉拉娶到手的。作为导师,舒曼有一个关门弟子,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这个关门弟子绝对可以称得上为得意门生。他的名字叫约翰奈斯·勃拉姆斯,是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在德国的音乐史上,人们是把他与巴赫和贝多芬相提并论而被称为3B的人。他的第1号交响曲被誉为“贝多芬第10号交响曲”,并由此获得剑桥大学荣誉音乐博士的殊荣。
奇巧的是,舒曼的这位得意门生,竟然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他的师母克拉拉,而且是爱的惊世骇俗、义薄云天。
勃拉姆斯,本来只是一个在鱼龙混杂的酒吧里卖艺的穷苦艺人。他是在身体与心灵的双重“饥饿”下,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聊时日的。没有人能听懂他写出来的曲子,更不会有人去欣赏了。人们对他苦心孤诣创作出来的乐曲评价,只是一个莫名其妙地乱弹。
一个偶然的机会,舒曼遇见了勃拉姆斯,他就像伯乐遇见了一匹千里马一样兴奋不已。他当即收他为徒,而且竟然还在他封笔十年之后,特意为勃拉姆斯写下了一篇题为《新道路》的乐评。舒曼在文章中,用不加掩饰的溢美之词,极力地向整个世界推荐了这个被“埋没”的音乐天才:“他开始挖掘出新的神奇领域,他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一天,舒曼把勃拉姆斯邀请到家中做客,并将其奉为座上宾。席间,勃拉姆斯弹奏了一首自己创作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一曲终了惊四座。舒曼竟然激动地站起来大喊:我要叫克拉拉也来听。
当克拉拉推门走进来的那一刻,勃拉姆斯立即被其仅着家常衣裙,而却在一束挽发下荡漾着湖水一样的眼神,和若有若无的微笑所倾倒。他好像感觉到穿过屋子里的风,立即将音符与花朵一起活跃了起来。他即景生情,突然联想到了一句名言:长日将尽,你和我的一个梦好像……这一年,勃拉姆斯只有20岁,他才华横溢,俊美如画,是远近闻名的一位美少年。而克拉拉已是一位34岁,比勃拉姆斯大了14岁的少妇,而且是一位育有7个孩子的母亲。更重要的是,克拉拉是他的恩师舒曼的妻子。克拉拉站在宾客席中,看着台上弹奏的美少年,竟被他思绪如水,低回悠远的曲调,明暗变奏的音符所感染。她以一个惜才艺术家的敏锐感悟到,这个少年并非凡类。这天晚上,克拉拉在她的日记里写下这样的话:“今天从汉堡来了一位了不起的人……他只有20岁,是由神派遣而来的”。
这是1853年的一天,也是勃拉姆斯在舒曼家里初遇克拉拉的一天。作为单纯的勃拉姆斯来说,他根本想不到他与克拉拉的惊鸿一面,竟然惊艳了他往后的人生时光。从这个夜晚开始,克拉拉在勃拉姆斯的心中就成为一位集美丽、荣耀和优雅于一身的女神,并成为他一生寂静的、沉默的信仰。他用无声的语言对克拉拉说:“很荣幸见到你”。 从此,勃拉姆斯就深爱上了他心目中这一爱的光团,一生都没有转身。
也就是勃拉姆斯初遇克拉拉的这一年,舒曼将刚出道的勃拉姆斯介绍给了他自己的乐谱出版商,使其音乐作品得以陆续刊印出版。此后,勃拉姆斯在其恩师舒曼的提携与推崇下,在他对克拉拉清苦暗恋的一生中,从未间断过他为音乐艺术的拼搏与创作。在其卓著声名之下,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丰硕的经典大作。其中,最具名望并被载入史册的有,《德意志安魂曲》、《c小调第一交响曲》、《e小调第四交响曲》,《D大调第二交响曲》、《F大调第三交响曲》,以及《匈牙利民歌主题变奏曲》、《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海顿主题变奏曲》、《舒曼主题变奏曲》等多部变奏钢琴曲……
舒曼是一个命途多舛的人。他是一个有精神病史的患者。1854年的冬天,舒曼的精神病再次发作。他竟然趁克拉拉出去为他请医生的空隙,离家出走,投入莱茵河自杀。幸巧被过路船只相救才幸免于难。为此,克拉拉悲痛欲绝。致使她的生活简直是一地鸡毛,处处狼藉,因分身乏术而累不堪言。她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舒曼,有时候还必须应邀出去演奏。在此期间,勃拉姆斯一直以舒曼学生的身份陪伴在克拉拉身边。他一边照顾着他暗恋的情人,一边倾心照顾着她和舒曼的七个孩子。当时,勃拉姆斯正处于声名鹊起,处处有邀约的兴盛时期。但他毫不犹豫地婉拒了所有的邀约,放弃了很多展露才华的机会。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这样放弃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马不停蹄地整日奔波在老师与师母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为此,不少人说他太傻。但是天下之事,不管你有千般情由,万般道理,都不如一个“愿意”来得坚如磐石。
1854年,舒曼的境况越来越糟,最后不得不住进恩德尼希疯人院。期间,勃拉姆斯始终如一地和克拉拉轮流探望着他的恩师。有一天,勃拉姆斯独自去疯人院探望舒曼。当他把一张克拉拉的照片递到舒曼手里时,舒曼的脸上立即就显现出了光亮,如获至宝地,满含泪水而忘情地吻着相片中人。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哦,我亲爱的克拉拉。
勃拉姆斯痴痴地站在舒曼面前,心里百感交集。竟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他希望舒曼能够康复,可又希望舒曼死去……不过,这个说法,笔者不敢苟同,很可能这只是别人的臆想罢了。因为善良的勃拉姆斯不可能会有这么一个邪恶的意念。
1856年7月29日,舒曼离世。在舒曼的葬礼上,勃拉姆斯心如刀绞地看着身着黑衣,头簪白花,一脸悲戚之色的克拉拉,他很想前去安慰她,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身份,也没有资格上前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他只是木讷地对她说,“只要你想,我将用我的音乐来安慰你”。克拉拉没有回应。谁也说不清,克拉拉是刻意回避了这句慌不择言的话呢,还是她觉得不合时宜,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听懂,这位只有22岁的勃拉姆斯到底在向她表达些什么。
在勃拉姆斯以学生的身份,和克拉拉一起为恩师舒曼送葬之后,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语言就不辞而别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向何方。从此,勃拉姆斯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克拉拉的视野里。一直到1896年克拉拉离世,在整整40年的时间里,勃拉姆斯再也没有见过他终生暗恋的情人克拉拉。但是,他深爱着她的情怀却与时俱进,一刻也没有忘记。勃拉姆斯一直在暗地里关心着克拉拉。每当他得知,克拉拉需要钱举办音乐会时,他总是暗暗地资助她。同时,他总是把他创作出来的每一首乐曲,第一个寄给克拉拉,他要她成为他的第一个听众。他始终相信,这世间,只有克拉拉懂她……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每当爱意在勃拉姆斯的胸中泛滥而不能遏制的时候,他就开始创作,将他对克拉拉的深情转化成一个个音符而留于人世。
勃拉姆斯,一生中用他深藏于心的爱之灵感,为克拉拉精心创作出好多音乐作品,其中他专门为她写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一再修改,历时20年之久才最后完成。勃拉姆斯曾经对他的朋友说,我一刻也不能停地想着她。但他却以最大的克制力,将他对克拉拉的深情压抑在心灵的深处,永远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严谨,永远茕茕孑立地沉静在自省与怀念中。勃拉姆斯一直活在一个严肃、克制而不放纵的信条中。为了他深爱着的女人,终生未娶,也没有任何桃色轶闻。
有一年,正是勃拉姆斯声名乍起的时候。他乘坐火车,前往意大利,坐在苏莲托的橘子园里,一边喝着香槟酒,一边看着在悬崖下那不勒斯湾戏水的海豚。徒然间,他泪流满面……随同的友人问他:“勃拉姆斯先生,你有什么不对么?”他黯然地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再问,他却只有无声的沉默,而不说出任何话。
勃拉姆斯在他与克拉拉不辞而别后,就坚持无休止地给克拉拉写情书,但他却一封也没有寄出去。他在离开克拉拉的20年时日里,究竟给克拉拉写了多少封情书,谁也说不清,因为他在晚年的时候,把他写给克拉拉的情书全部都给烧毁了。后人只是在他漏烧的几封书信中,才得以复原他对克拉拉的旷世深情。在他仅留下来的几封书信中,其中有一封写自1855年8月的信中,他是用这样的话来赞美克拉拉的举世罕有的:“……我在对你的爱中体会到了至上的安宁……我亲爱的克拉拉,对我而言,你是如此的珍贵,我的语言所不能表达的珍贵……”
勃拉姆斯固执地用他几十年的孤苦,去坚守了他对克拉拉的至爱,他用他不靠近也不说爱的苦行僧信条来保护了克拉拉一生的名节。他就是这样,默默地在一个深爱的暗恋中坚守了40年的孤苦人生。1896年克拉拉因病逝世,享年77岁。她到死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痴心男子如此刻骨铭心地爱着她。因为在克拉拉的眼中,勃拉姆斯只是一个年轻人,是一个才华无限的后起之秀。她根本就想不到,他会因为她而选择了一个悲怆的命运。
勃拉姆斯在得知克拉拉去世的消息后,悲痛欲绝。他老泪纵横地说,从今以后,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爱哭的人了……勃拉姆斯在极度的伤痛中,登上前往法兰克福的列车去参加克拉拉的追悼会。可是,他竟然在过度的伤痛中坐反了列车的方向。从车窗外吹进来的凛凛寒风,把他稀疏的白发吹得凌乱不堪,他也全然不知,他只是喃喃不断地叨叨着,他从二十岁开始爱了整整四十年,终究没有等到告白的那个人的名字“克拉拉”。他在两天后,浑浑噩噩地赶到法兰克福时,克拉拉已经入土为安了。勃拉姆斯在混沌的痛彻心肺中,在克拉拉的墓前,他泪如泉涌,将一串串滚烫的老泪滴洒在冰冷的墓碑之上。他站立了许久许久。他原本酝酿好想对克拉拉说的话,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站在凛冽的寒风里想起了他们的相见。他想,现在的克拉拉应该是想要听音乐吧。他默默地将小提琴架在肩头上,自言自语地说,克拉拉,永别了。我的爱,在指尖转化成一道道音符,全部都为你……我是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悠悠地拉响了他43年来为他所爱的女人写出的所有恋曲,抚慰着眼前冰冷的墓碑。《因为她走向人间》、《我转身看见》、以及《死亡是多么冷酷》和一曲叫《我用人的语言和天使的语言》……一串串流泪的音符,夹杂着勃拉姆斯平缓深情的嗓音在悲戚中流淌。这是专属于他的爱情旋律,是他一场迟到了数十年的告白。这一刻,勃拉姆斯终于有勇气将他多年的感情抒发了出来,他相信天国里的克拉拉一定能够听到这些满载情丝的曲子。
小提琴如泣如诉的悲伤,汹涌在克拉拉墓地的黄昏与落日中,旷野传响,哀转久绝……
就在克拉拉离开人世11个月后的1897年4月3日,勃拉姆斯也猝然离世。死后,勃拉姆斯被葬在了维也纳的中心陵园。他的仆人说,勃拉姆斯在死前的三天里,紧关着房门,不停地弹奏着他为克拉拉谱写的钢琴曲。待曲终之后,便在悲恸长哭中溘然死去。
这使我想起了伊朗诗人埃姆朗・萨罗希曾写的几句诗,用在勃拉姆斯身上好像还是十分贴切的: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向你;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后人在评价勃拉姆斯时,都会说他是一个天才,他是一个忧郁而内敛的天才钢琴家。在勃拉姆斯离世一个世纪之后。丽泽穆勒在她《一起活着》的诗集里,为他写下了一首名叫《浪漫曲》的诗……作家余华在《音乐的叙述》中这样说:“勃拉姆斯在舒曼那里领取了足以维持一生的自信,又在克拉拉处发现了长达一生的爱情,后来,他将这爱悄悄转换成依恋。在勃拉姆斯以后的写作里,舒曼生前和死后的目光始终贯穿其间,它通过克拉拉永不变质的理解和支持,来温和地注视着他,看着他如何在众多的作品里分配自己的天赋……”
勃拉姆斯与克拉拉的相遇,命里就注定他邂逅了一场无缘的爱情。因为他爱上的人是他的师母。他的道德坚守无法不在愧疚之下,给他定位在一个胆怯而卑劣的情敌角色上。因此,勃拉姆斯在他执着的暗恋里程中,爱得是十分悲苦的。世上也曾有过好多情种男儿,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终生不娶,可是谁也不像他。当年的金岳霖爱上了林徽茵,终生未娶,但他不但向所爱之人表白了心意,而且追随了所爱之人一辈子,从不离其左右。那个叫韩诚烈的国民党中将,也因痴迷地爱上了宋美龄而终生未娶。可他终究大胆地当着蒋介石的面亲吻了他所爱之人的手……可勃拉姆斯呢,他的确不同凡流,他面对心爱之人,深情总似无情,紧锁口舌,从不表达。宁愿自己一生悲苦,也要严谨地坚守一个执着,不打扰、不痴缠心爱之人的平静生活,幽暗明灭均由自己承担。世人不禁要问,这个勃拉姆斯,为什么不靠近他所挚爱的人,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完余生呢。勃拉姆斯死了,谁也无法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来了。能回答的也只能是局外人的揣测罢了。
勃拉姆斯用四十年的生命坚守了一个地老天荒的寂寞,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悲欣交集的往昔,如同一曲大梦已去了无痕的乐章,在百年之后的长夜里,给后人讲述着一个曾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邂逅与错过,得到与失去。勃拉姆斯的爱情故事和他的音乐一样,都格外美丽且哀伤。还真应了苏轼的那首诗了: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