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尘土|偏颈子是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源自我故乡的土壤。是的,我的故乡不光是有九层塔野薄荷和紫苏的地方,它同时生长出许多沉重而绝望的人生。

偏颈子是一个人的名字。

我问我妈,妈,你还记得偏颈子叫啥子名字不喃?

我妈想了一下,记不到了,偏颈子蛮,就叫偏颈子蛮。

过了一会儿,她说,淑娃子。

我也想起来了,嗯,是的,我以前喊她淑嬢。

在我们四川乡里头,是有这么一种习惯,把某个人的特征拿来当绰号,时间长了,大家便只叫这个人的绰号,不叫这个人的名字了,哪怕这个特征,是一种残疾,大家也这么喊,比如罗瘸子,比如张驼背。

所以,你该晓得了,偏颈子是一种残疾,同时,也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脖子是天生地歪向一边的,同时有点儿往后仰,导致看人的时候总是歪着头,扭着脸,斜着眼睛,有点儿吃力的样子,好像眼睛也有点斜视吧,总之有点儿别扭。

鼻子下长年挂着两条鼻涕,时不时地哧溜一声吸回去,脸倒是圆盘大脸的,洗干净了的时候也是白白净净的,但干净的时候不多,头发长得不好,又黄又软的,有点儿自来卷,胡乱地扎起来。

我们都晓得她有点瓜,智力比普通人低一点。

小时候,我们经常和她一起耍,我们院子里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娃娃只有魏超君,其他都是男娃娃,经常跟我们一起耍的,就是淑娃子了。

她比我们大几岁,但估计智商和那时候的我们差不了多少,很喜欢和我们一起耍,并且总是很高兴的样子。

扮姑姑宴的时候我不太记得了,一起玩老鹰抓小鸡我记得很清楚,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老鹰,蓬着头发,哇哇叫着,哧溜着鼻涕,真有点吓人。

她也经常扮着张牙舞爪的鬼样来吓我们,我们就笑着叫着在院子里疯跑。

我们那时候从不觉得她瓜,只有那些男生真的很讨厌,一起玩的时候吵架了,会骂她瓜娃子。

但大家还是在一起耍,天天地耍,又闹热又开心。

有时候大家耍得正高兴的时候,屋里人就出来喊了,喊回去吃饭,有时候喊几声不应,可能还要挨顿骂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

只有淑娃子最听话了,屋头人只要一喊,无论我们耍得多开心,她马上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哎,哎,回来了”地答应着,我们留都留不住。

喊她回切吃饭的,通常是她的哥嫂,她的哥哥总是长年阴黑着一张脸的样子,她的嫂嫂我记得是个很不讨喜的人,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的邻居就是这两个人,但具体是因为啥子,我记不得了。想来他们家一定和我们家有过啥纠纷吧,是因为秧田放水的事情?还是他们挪动了地里的界石?不然是他家的狗咬死了我家的鸡?

小小的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淑娃子是有点怕她哥嫂的,她哥嫂对她也常常不很耐烦。

我有时候觉得她很可怜,但大家一起疯耍的时候,便也忘记了,其实那又有啥子关系喃?说起来我爸妈也经常对我不耐烦,还会骂我打我,我也是有点怕他们的,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她和我们一样有饭吃有衣服穿,大家一起耍的时候,也都还是开开心心的。

乡下的娃娃,又有几个是在温柔体贴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的喃?

她还有四个姐姐,也可能是三个吧,我不记得了,但是都嫁出去了,我想她的姐姐们可能对她还是好吧,姐妹间毕竟亲热点,她又是最小的妹妹——偏又这样!

还好有个妈妈陪着她,我想她的妈妈可能是最疼她的人了吧。她妈妈叫罗大娘,从我记事起,她年纪就很大很大了吧,我实在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我常常看见她带着淑娃子去她的女儿家串门,偶尔小住几天。出门和归来的时候,总是经过我家门前。

我仍记得她们两个人走在田坝上的样子。罗大娘在前面,走得热了累了,拄着根树棍当拐杖,淑娃子乖巧地跟在后面,歪着头,帮她妈妈拿着外套,拎着一口袋东西,去的时候是给姐姐们带点东西,回来的时候带着姐姐们送的东西。

罗大娘碰到我妈了,总要闲聊几句,女儿家光景如何,女婿对她又如何,女儿女婿对他们娘俩儿又如何如何。

听着都挺好的,我心里想,要是淑娃子只和她妈妈和姐姐在一起就好了,感觉姐姐们对她们更好一点。

我妈总是耐心地听,淑娃子就乖乖地站在一边。我妈看了总是夸一句,淑娃子长大了懂事了,晓得心疼人了,帮你妈拿东西了,多听话啊。罗大娘你有福气。

罗大娘晓得这是宽心话,只是苦笑一下,但也高兴地——我看出来是说给淑娃子听的,她还是乖,懂事也听话,不管别个咋说,我不嫌她。

我妈和我说,罗大娘是个好人,可惜小女儿又是这个样子,造孽哟。你和偏颈子耍的时候,不要欺负别个,不要骂别个,也不要叫别个偏颈子,该喊淑嬢的。

我是喊她淑嬢的,魏超君喊她淑姐——她比我小一岁,辈分却比我高,顶讨厌的是魏志刚吧,他总是带着嘲弄喊她偏颈子,还连带嘲笑我们,你们又在和偏颈子耍啊,瓜娃子,瓜西西的。

每次被人骂瓜娃子,淑娃子总是睁大了双眼,有点儿惊慌失措的样子,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就骂他,你才瓜西西的,你才是瓜娃子!——他不敢怎么欺负我,因为我是院子里成绩最好的娃娃。然后转头跟淑娃子说,莫理他,我们耍吧。她就又开开心心和我们耍了。

也许是对待她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换来了罗大娘对我格外的友好。

那天我刚洗过头,在太阳底下晒着头发,手里玩着一把红色塑料梳子。

这个时候,淑娃子和她妈妈走过来了,我很乖地喊了人。罗大娘照例和我妈聊了起来,还是那些话,我看着淑娃子,她也看着我,在那个阳光通透充足的午后,我如醍醐灌顶般,不用任何思考地知晓了她和我们的不同。

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耍了,因为我们都从村里到镇上去上学了,有了新的玩伴,作业也更多了,魏超君和我总喜欢躲在房间里,她喜欢在本子上画画,我喜欢看很多很多的故事书。

我们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淑娃子则失去了玩伴,被留在原地,像是被人骂作瓜娃子的时候那样,一点点惊慌失措的无辜。

我想她肯定有过疑问的吧,她也悄悄问过她妈妈吧,她也渴慕过我们背着书包远去的背影吧。一定有的吧,那一刻所有的这些想法涌上来,让我突然不敢再看她一眼了,我慢慢地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用那把干干净净的红色梳子,在因为泡过水而格外白皙的手掌里,印出一排排红色的细密的印子来。

我心里很不好受。

这时候罗大娘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了一个桔子,她带着笑,远远地伸出手,拿着那个又大又圆又红的桔子,要送给我。

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带着早熟的敏感,像是知晓了一个秘密,看懂了这个老妇人对我近乎感激的友好之情是因为什么。

我妈说她人好,对院子里哪个都好,是因为她的这个女儿吧,她是她的软肋,如果和人起了冲突,他们会用很难听的话说她。

她忍气吞声地与人为善,不过是希望大家看在她的面子上,能对淑娃子好一点。

想多一点的话,她晓得她注定要走在她的前面,她奢望她的好人缘能延长久一点,能让人多怜悯淑娃子,多照顾她一点吧。

我无论如何伸不出手去拿那个桔子了!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烧,烤得我喉咙发干,我突然从一个再大方不过的娃娃,变成了那样一个别扭的、尴尬的小人儿。只晓得低着头说,不不不,我不要,我不吃。

罗大娘固执地伸着手,甚至朝我走了几步,那个桔子在她手里,那么大,那么圆,原本是打算带着路上给淑娃子吃的吧?

我还是僵持着,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惩罚我,那一刻我只想躲起来读我的故事书,我不晓得我为啥那么难受。

终于,淑娃子也开腔了,你拿到嘛,你吃嘛。

她的声音和眼神里,都流露出期待来,我妈也觉出了我的异常,她小声责怪我,快拿到起啊,别个要为难了的啊。

我终于伸出了手。

那个桔子,后来我打开了,不好吃,里面的水分有点干了,一定是因为舍不得吃放了太久的缘故吧,但我还是一点点地吃完了。

后来,关于偏颈子的记忆,是一段长时间空白。

我成了一个渐渐长大的人,不光不能常常和淑娃子在一起耍了,更多了许多自己的烦恼。

罗大娘去世了,具体是哪一年,我不记得了。

后来我听说偏颈子结婚了,谁能想得到她会结婚呢。

听说,她先是许给了村里一户人家,她哥嫂收了别人的彩礼,嫌钱少,又反悔了,把她另嫁了别人,再收了一次彩礼。

可想而知她又能嫁给什么样的人!

再后来听说她生了一个小孩儿,分娩的时候生在了尿桶里,她自己并不知道。

后来的后来,听说她死了。

听说是生病,又说是意外,夫家托人捎信给她的哥嫂,他们并没有过去处理后事或参加葬礼。

最初的几年,大家还偶尔谈起她,带着同情和几分叹息,如果她的小孩儿平安活着,她的日子会不会由此改变?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死了的?他们说是她的男人有了外遇,对她下了狠手。

再后来没有人再提起她了。

这个曾经和大家生活在一起的偏颈子,就这样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也就是这样了。

可我忘不了她。

如果一切后来的事情,可以如那个下午的阳光般被我通透知晓,我能不能为她做点啥?就算一切都将跟随命运残忍的轨迹,我是不是也可以多和她耍几回,对她再好一点喃?再或者那个下午,我是不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接下那个桔子,再和她们母女说一些宽心的话?

我晓得每一个生命都是偶然的结果,命运从来不讲究公平,有的人生如草芥,一生荆棘,从来都没有任何机会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是的,任何的,一丁点的机会。

淑嬢,淑娃子,偏颈子……你啊,现在应该是和自己的妈妈在一起,很好吧。

2017-02-09 发布于个人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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