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之七件兵器》一

长生剑 吴哲

我眼中,全剧最亲切,最神秘的人物是他。

幸邪,不幸邪?这样的学历与素质我不乏接触,他们表面安祥沉稳,出口必言之有物。哎,小心水果上的农药残留,不能分解的,会滞留在皮下组织里。所以你看看人家昆虫,都产生了抗药性。面对这样的调调能咋办?与之辩,即便有相当的知识存量,也没有他们的左右逢源,冷静机变,必是落败下场。袁朗这种,也只能用身份酸酸地排挤一下:我看你是选错专业了,别娘娘腔腔的!至于我,学到不少士说新语,但得不断以每分钟六十公里的速度撞上南墙。在他们面前,常语塞脸疼抬不起头。

恨自己不是袁朗。

而他们不是吴哲,用知识和剥削阶级抗衡,掉过头来对兄弟谦谦君子,春风化雨。他们善于将人人视为袁朗,娘娘细语中夹刀带棒。

智力超群是其次的,精力过人才最可怕,用专业两个字套这样的人,只会坑了自己,不停地吃进他们提供的“惊”。天文地理世界各地,他们涉猎多广没人知道,对信息的消化速度超过秒杀,没怎么见他们走出屋檐,整个天下却洞悉眼底,以为是群酸人,却又总能发现他们比谁都知道吃什么菜时喝什么样的酒,用什么样的招式杀什么样的人。他们和世界相辅相成。吴哲不是他们。相辅相成的同时他不遗余力地和世界“勾心斗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无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声。他讲科学,讲人文,以为别人也与他一样,唯科学与理性的马首是瞻,就算只剩五分,他也会拿来拼博出一个道理。他认定了,沉默不是金,撒出的剑花一点点拼出的,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范式。他试图用知识修养将世界格式成理想化。他先行一步在理想化的世界里活,并观照此岸,不知道人纷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儒释道的天盖盖不住淼淼人间,科技之光也扫描不到灵魂的暗处。

他没有足迹,背景是一片虚化了的清澈,只给出一张安静脸孔,明明卓然不群却锋芒不露。他不说目标,他的目标幻化为他的行动,与他的每一个动作融为一体,这一事实往往被他的安静、素朴和天真遮掩藏匿,别人惊觉时,他的肩膀已有星光闪耀。这一事实绝对与老诚奸滑无关,看那身傲然风范,翩翩谦和,毫无城府的倔强,就知其尊贵天成,名利?于他不过水到渠成。他入俗而不媚不趋,显得与世无争,又因坚守知识本分斤斤计较显得冒失,便容易被降格为背景,待到他日攻关克坚,关键在他;兄弟有难解囊相助,最解决事体的是他,从他的存折上抖落下来的不是零钱散币,竟是和田的美玉,龙眼般大的明珠,这时候人才又会张大眼睛:他是谁?

无人知他何时长成,于何方修练,只知一出现,便是高峰之巅;剑出鞘,光华四溅。谁也不能无视这份光芒。他首先收伏的不是观众,而是评委。评委们深知他的深浅。他体力最差,却能在身边的涛走云飞中,落地生根。他被带来磨砺,更像是走个过场。他的立足处,不是那风雨飘摇、任人欺凌的一百个积分,而是他的智商技能,早已修得的文韬武略。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此一款,不是少时落魄,卧薪尝胆,长大了仗剑江湖,出人头地;脸上受不得委屈,白衣上见不得脏,眉清目朗,面善心慈,必系出名门。

每一步他都走得明白,没有拖泥带水,剑光一圈,人就踏入了一层天。他不必像成才那样花费时间应付茫然,不必将自己置诸死境而后生;也不是许三多,一入江湖岁月催,要纠缠于一个个纷至沓来的人生景象,最后成为一尊沉默的巨柏长柯。没有一波三折,毋须为自己朗诵诗歌,总结陈词。可唯一能和袁朗琴瑟相和,举案齐眉的兵,是他。他们气质相左,语言始终不在一个调调上,人格上却平起平坐,或许袁朗时不时地还要仰其锋芒,而他回赠的从来没有温言暖语,而是时不时的小反诘,小讥讽,这样的反诘讥讽却能让他的首长尝到世俗人性的乐趣。他是高手,可爱的高手。

他是新式部队的氧气和脊骨。此素人袖中一柄让人望而生畏的长生剑,不露则已,一露便是门开天阔,空气清朗;剑尖轻挑,直追本质。他轻浮吗?为何从不见他惊扰别人的内心与灵魂?只有调侃,搞笑,文绉绉,用他别具一格的娘娘腔让人耳朵一聪,眼睛一明,脸上有了笑容。他的独家小幽默,小则怡情怡性,大则舒缓紧张,松驰将要绷断的神经。这样的高手,当然得不停地强调平常心,用以,安心定神;用以,将自己拉向他人;用以,消弥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用以,不愁不泣。

人类有四种基本思维。以逻辑推理揭示事物之真的科学思维,以价值尺度追求人性之善的伦理思维,以情感性想像展示生命之美的艺术思维,以偶像崇拜来求得心安的宗教思维。他将前三种思维演绎得合乎其时,合乎其理,悲悯儒雅,却唯独没有最后一种思维。面对许三多的精神困境,他令人诧异地说道,我知道你想找回你以前扔掉的一些东西,但就算你认为你找到了归宿,你也看不见尽头,因为人生是没有穷尽的,也就没有什么归宿。不要以为他是轻松而温暖的,不,骨子里这也是一个孤独者。他不给自己任何形式的宗教安慰,照耀他的,始终是冷冰冰的科学与理性之光。他在此处小小地抒发了自己,展露了人生的苍凉。人在生命的本原上是孤独的,人在生命的终结时也是孤独的,我目睹过那种孤独,即使你坐在她身旁,手臂环绕着她肩膀,也不能消解。而孤独给吴哲带来的,不曾有过五班集体式的悲哀和萧索,仍是一路的高歌挺进,昂奋向上。

小生尚未婚娶,倒是找到一处终老之地。这把剑,剑气仍盛,日渐锐利,日后还要杀人无数;但这使剑的人,心已摆脱了这剑,心怀已在山水自然间,神仙去也。

神仙,通常会活得很久。我军幸甚。我活不了那么久,看不到他终老之时的洒脱自然,鹤发童颜,呵呵一笑笑尽千古愁绪。我只有望他背影,欣然祝福。


孔雀翎 成才

你以为你真的了解我吗?我不服!

他质问袁朗的这一句不时萦绕耳边。不仅是因为袁朗无情地打掉了他做人的根基,而是他似乎真的很冤。如果透过现象,很难看到一个人的本质,这个人一定是成才。

他身怀奔向目标的手段,途中收集丰富磨炼手段的方式方法,天真地以为世界宽大,只要优秀,就会授以宽大舞台,除了他和目标其他全都可以忽略,一路倒伏,天地间只有他独自奔驰。可目标在哪里?他要在舞台上做什么?我一片茫然地看着这颗晶莹璀璨的小水滴,融入了茫茫的大海里……

许三多没有目标么?怕是谁的目标也没有他的清晰。好好活,做有意义的事,可大可小,可以发生在每时每秒。成才有目标么?怎样都不觉得他有。在被死老A一枪干掉时,他第一时间崩溃了;转成士官成为班长时,却被封进了“坟墓”;死老A干脆利落百发百中地打完二十五发子弹,他明明有心理预设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焦虑了。军衔or技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唯独是他,要遭受那么多精神上的挫折和苦难,承受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和羞辱,却享受不到多少理解和同情?

“机会多稀少来,生存多不易来。”不知看了几遍后,他的这句话激灵灵地撞上耳鼓。原来,这个从下榕树村走出来的年轻人是一个现代主义焦虑的化身。他身负一个有关现代性的宏大命题混入世界,简单的让他弄复杂,复杂的让他想简单,该珍惜的他抛弃,该放弃的他削尖了脑袋冲过去。他没有付出感情,是不懂得也不记得自己还有感情。他对许三多的感情是个例外,那发自于天性的乡情和乡愁。他不付出,便不会从他人那里获取爱与能。在矮小的木木被众人之爱滋养长大抽芽开花之际,他在与自己的心魔为敌。作用与反作用,全部来自他自己。

他被眼前浩瀚沸腾的绿色所激奋时,头脑一热说他找到目标了。这一刻他眼中闪烁的憧憬,少年纯真,没有杂质。那是一个名为天马的高昂梦想直射过去的光。为此他欢腾踊跃。可惜思想终于了语言,那天,他对许三多踌躇长叹时,没有持续地追问一下自己,那匹天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像他不曾好好地张望,天空大地百姓的模样。

没有追问,不去深思,就这样肤浅地对付了自己,对付了别人。茫茫兵海,戎马一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努力,被别人赶上,所以得努力。他努力着,并天真地在兜里揣着三包烟,不回味别人的夸奖,也感受不到批评的刺痛。一开始,他修习的就是轻功,与他相关的只有呼吸与风;身上太沉重,会跳不起来飞不动。更为残忍的是,这个在草原上落寞了半年的家伙,一下子被天马抓起,扔到了A大队。士官,离军官的头衔还有十万八千里要走,却天天和高军衔的军官们一处生活训练吃饭睡觉。说话轮不到他说,风格轮不到他发扬,牢骚轮不到他开口,他只有克制隐忍,闷头向前。这份克制所积攒的能量有多大?在冲出他个人,传递给有理便要冲动三分的吴哲时,我仿佛能看到爆炸时产生的巨大冲击波。

这辈子还很长。咱们这辈子见。他收起和许三多打闹时的天真活泼,狠狠地说。

连这仅有的一丝活泼都没了。他用生存的焦虑涂炭了一直存在从未消隐的深刻秩序,惨遭秩序的反噬便是必然。而此时此刻,在军营之外,风起云涌着对现代性的追求和对现代性的批判,二者共时共荣;可现代性本身不是目标,而是一种充满历史性悖论的过程。这种历史性悖论在成长身上集结,他英勇地承担着他的现代性使命,一路杀至如上帝般不动声色的死老A面前。他以为自己蛟龙腾渊了,不知此趟,专为领受属于他的致命一击而来。

我们都是一个村的。我们都在草原上迷失,游荡。成才的使命不就是为我们在最终带来一个现代大解放,呈现出一个大病初愈,乾坤清朗的气象么!使命一完成,他就要被打成原形。强加在他身上的化身消除了,他一软,小了下去,一看,原来是个比谁都要洁白的小白兔;再看,原来是颗比谁都要晶莹璀璨的小水滴。可袁朗,他的高端和理念,注定他看不到这个后续报道。

现代性焦虑的标志之一,据说是人们认为上帝已死。可袁朗活着。他像上帝一样在成才四周走了一圈。那是只会发生在天堂里的私语,语重心长又残酷无情的点化,下榕树村的行为艺术者立即懂得了茫然,从此以后,他要历行一个人人都要经历的程序:在茫然中修行。惊醒的冰冷深入骨髓,他连带着发觉自己连那个“结果”是什么都不知道。真正的傻子,仿佛是他呢,一时间,他木了。

没有谁的成长过程是理性的,当回溯历程,将自己从绑架他的“理性”中解放出来,当他与以往这个携手而行的“理性”的真面目赤裸裸地对上了眼,憋在胸头的复杂感觉足以让他泪奔五千里,他大喊一声,奔了。正是那句话:目标越彰显,生命的内核越不存在;越抽象,越是生命之据。他活得太干了。茫然之中他第一次有了生的自觉。生的自觉指向死的永恒。在诗人那里,死亡是生命的巅峰状态。他正是在这个巅峰状态里,将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灵气儿”削掉,低调内敛,变成哲人,枯燥的草原成了修身养性的佳境,屎克郎成为良师益友,他悄悄地向这番生境敞开了生命,在观察和感受中,小水滴终于有了反射,有了张力,生出了意识,泛出了钢蓝色;精神上的承受全部,转到他身后化作一副精美羽翼。

要带他走的人适时地来了。他坦然以对,他说,对于他以往的精神错乱,任凭怎么辱骂都可以。淡然一笑中,大器告成。这不是大刀长剑,而是一枚轻易不示的绝世暗器。不同的价值观产生冲撞时容易产生经典,成才也在这时成为一个经典,这种厉害的兵器原来没有失传,在众人为眼前难以想像的光辉华美眩目之际,已纷纷被命中要害。欢迎这两个字,袁朗对着他单独地说了一遍。而高城恍然大悟:啊,成才,也是我推荐的哈。

带有赞叹,透着那么一股美滋滋,死得心悦诚服。

一直想知道一个秘密,是谁做出“天才”之举,将成才推向草原五班?是那个给高城塞中华烟的“猎头”连长么?如果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刮目相看。


碧玉刀 伍六一

身,修长;腰,紧耸;背,峭立;刃,寒薄。

秀于林,碧玉妆成;高于人,却太过粗糙。

背景,正值人生的春天。

出世时是把锋芒毕露的百炼钢刀。这单刃砍杀兵器专为杀敌炼治。那些在战火中铿锵牺牲的前辈,每一个人的名字都砥砺过他的刀刃,其锐利坚韧的程度代表对他们的追怀与尊重。他在追怀与追求中成就着自己,又在追怀与追求中走火入魔。不知何时,刀性控制了使刀人,与他合而为一。他即是刀,刀即是他,只知逞强好胜,不懂人情练达。只为荣誉,刀过处,就有硝烟腾起,血光洒落,无人能够遁迹;亦有情义,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只有先人和高手。

如此偏狭刚硬,盛气凌人,却无人折损其尊贵。一把好刀,衡量它的标准,不是一排量化的指标,而是来自于他人的敬重和畏惧。所有的信息都在传递:他实在太好!他在这样的信息传递中越来越好,如猛虎巨狮,自高自大。太过强势让他忽略了自己的不完美,没有自省与内视,比如,他看不到直性子是他的死穴,冲动莽撞是他的硬伤,他硬要看看九五里面有什么,九五里面是他毫无价值的轻松阵亡。

或许是知迷不返,或许是执迷不悟。当然是如此。没有友人的增补进益,他与烟为友,一盒一盒,全部工资,抽掉的不是他的孤独,而是他的寂寞;而在别人沉睡时,那个宰鼠生食的他又传导出一个多么肃杀的孤独!这孤独将他带入的深度与高度我无法想像,只能看到一片大雪覆盖,玉洁冰清,只知他去,必是一支壮士去兮不返的慷慨悲歌;他留,火气与血性在某一制式、不可剜除动摇的平庸和平淡面前,难免卷了刀刃,自伤了腿脚……

直到有一天,一张木木的脸孔映上了这把钢刀。

木头不是送来成才的,而是送来让这群人见识真正的高手是什么样的。没有人知道他携带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高城说,你就是我的地狱,事实上却被赠予了高阔辽远。对伍六一来说,这块木头是他的一个劫数。他大火淬炼,大力锻造,满头大汗,喉咙大释放,面部大扭曲,直到惊觉手下的那块物质不是铁,成不了钢;他又横削,纵劈,斜砍,使出了看家本事,那木头似乎又成了钢,毫发无伤。他雕琢不好他,就想杀了他。不是他人性如此,是控制他的刀性杀机顿起。不成功,就是失败,是失败就要丢弃,何况,这个失败将带来他不能目睹的副作用。不抛弃,不放弃,那也需要对方自己值得上!

失败等于丢弃,失败也会等于自弃。现在,他要丢弃的是许木木;将来,他要丢弃的,就是他自己。他不知这根木头是前来解救渡他的人。冥冥中却又由怨结下一个缘。班长适时而悲壮地走了,他被叮咛照顾木头。砍杀的欲望始终在铮铮作响。事关爱恨情仇。事关世界观价值观。再优异他也就是瞧不上。刀和木头没有共同语言。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也像是角斗格杀。他们被分开了,却又开始藕断丝连,那个寂寞高手的能量时时地通过一根牵挂的丝线传导进他的筋脉。渐渐地,粗犷中渗入了细腻,刚硬里始见温柔,凑在一起时也像故友重逢,也能谐调了,也能玩笑了,也能情义相见地为他耍个花招,前所未有地受个处分……不知不觉中,生出了爱。他在被不曾被他动得分毫的木头,不,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兄弟之爱,润饰为玉。

不再只知仇杀,友爱这个在他走火入魔时失却的一魄,辗转回来,宛如婴孩般从头开始,慢慢长大。

他们又走到了一起,为同一个目标冲锋努力。这个目标选择了他,拒绝了他。仿佛是在告知命运的选择。这个残忍的告知使我们有幸目睹一把刀是如何饮泣。钢刀不会哭,奈何彼时已是一把具备生命意识的碧玉刀。——就在那个残酷的情境里,在他终于承认他们是朋友时,那个缘瓜熟蒂落,这把刀焕然一新。

他有大爱,有大恨,有大志向,有大追求,可天地无义,不佑刚直;天地又有情,给他伤口缺憾,让他从中回归血肉人性。肉体的残疾,最终将会为他带来思想的完满丰沛与温润柔和,这是不是为他许下一个刚柔相济、阴阳调和的保证?保证他在更为残酷复杂的人生战场,不会遭遇灭顶的陷落,即使腿有残失,也能健步如飞。

挥手自恣去,萧萧斑马鸣。马嘶泪落中,此刀在江湖消失。刀为自己选择了结局:破碎。可人已玉成,何必遗憾。他没有告别,因为他知道还会重逢;他做出的动作是偿还,因为他知道还要相聚。重逢相聚之日,便是他寻回自尊之时。那将是一幅岸然挺立,彼此相映成趣的光辉图象……只有他。只有他。留下了一个侠士的传说,生在了人的心头。他的离去,让敬重他的更加敬重,让疏远他的开始在内心里接纳,让未曾相逢的孤人寒士,在灵魂中与他相遇相知。

——这就很完美吗?这就是迷悟之后的最好结局么?

高城他爸仙人指路地说,自尊心太强,凡事都要求成功,搞不好也要失败。高城说他没弄明白其中的意思,却将这话转赠给伍六一,就像转赠了一个命运。他真是太客气了,他就这么婉转了一次,却要为此追思一生。不,我坚信不是命运作祟,即使是,这把刀也能依靠自己杀出这样的世俗套路。他没有做到,不是败于偶然也不是败于必然,他是在一个文人难以更变的哲学观照中折戢沉沙。


离别钩 史今

千山千水千才子;一山一水一圣人。

前一句指的是我国南方的文学传统,后一句指的是,我军某部702团七连三班班长史今。

九年制文化程度,家中排行老四,入伍九年,士官一个。圣人的大氅下,是这样薄弱瘦小的事实。

如深藏衣衫内的离别钩。没见过的人,不知道它会散发出多大的能量。

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

是钩,为何名为离别;一件可探攻可杀剐的凶狠利器,为何要为自己笼罩上这样浓烈悲惨的气氛?再没有比这更聪明自知的兵器了!一开始就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清楚,出发时就知道终结,钩住便是为离别。这样一种与宿命感日夜为伍的残酷兵器,注定是将最残酷留给自己。

所以,他不乏友爱和敬重,还是显得有些孤独和清冷;他可以有个华采斐然的气质,还是选择了普普通通。威,深藏袖领之中,无意间,必要时才会露一露头角。

他迟早要走。这一点,有个人比他更有数。他正满腔豪情地冲锋陷阵呢,要把老A背上那具尸体给钩回来,连长同志就在望远镜里情不自禁了:那像咱七连的作风哈,一个活的背个死的,一废废两个。

亲爱的连长,可否慎言?话音刚落。你说中了一个伍六一,你又言中了一个史今,两个爱将,在同一个战场上预演了生离死别。你没有说中木木,是不是因为你心中没有他的谱?

悲意,在钩形成之日起就在心中辗转反复了,并且强行地塑造着他的气质。但古龙偏在这里说,不唱悲歌。那就不唱。明显他也不乐意听。最后他哭了,那不是悲,那是爱;最后他笑了,那不是悲,那是这柄钩从不刻意强调和展示的尊严。

许三多的成长之路,有时让我产生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错觉。如果这算是种说法,史今是其中最为壮丽的一枯,也促成了自己人生的一个高潮。许三多经过的哪一个人没有对他付出过爱,在征服之前或在征服之后?而他心中可曾有爱人常驻?没有的。他心中有的是原始的天地父母兄弟乡情仁爱良心尊重责任公平道理价值意义,他的智力只够顾及到吸纳消化当下奔赴到眼前的各种景象,他念叨咀嚼的是话语,而不是说话的人,他的情感空间远远没有被开拓出来,开拓出来的那一点,还留不住多少人烟。所以,一旦感到心中的价值和义理,大概也就是所谓的“天理”受到伤害,就会不顾一切地想避免和逃离,大无私的人一旦极端便是大自私,不会思想别人对他的巨大付出都是为了什么。对史今也一样。曾经那样的浓墨重彩,撕心裂肺,到时候没有产生一丝作用。可谁也不能指责他(高城是例外,天地万物真善美假恶丑就没有他不能指责的),因为他对人无所亏欠,因为他属性为“大”,与天地同,不断处在生产和奉献之中,且是对人各类基本需要的营养和满足。史今虽“枯”,但想必不会有憾,既然他成全的是一个“大”;何况,他们是在彼此成全。

用以成全 “大”的,恰恰也是一个“大”。这个“大”,同样发端于天然,其不同之处,大概是后者可能经历过思想的润色。

一切原因,应该是在这柄钩的前传里面吧。那时,这件兵器被打磨成功了,是个骄傲;悲也同时诞生了,又有一声叹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在一个绿色的集体中成长,一边撕扯一边校正,在天长地久的修炼中,“悲”没有成精成魔,而是化为了沃土,变作“慈悲”,渐渐涵养起氮磷钾,孕育种籽,生出各种奇异生物,后来专门出品淳朴的庄稼,慢慢又有了令人惊异的烂漫花朵。转换为文字,是一部叙事体的浪漫史诗,名为《圣人是如何炼成的》。当然,以他自家的名字命名亦很贴切。他在庄稼和花朵里面变得恬静安然。在身边竞争激烈的人去人留中,这恬静安然激荡出一层难以为人觉察的悲剧气息,赋予他少有的浪漫气质,冲淡了他随身携带而来的悲凉凄惨。这是他自己的修为,是他对命运的超脱。

从一个层面说,那柄钩依然在凶狠从事,他要赢得别人,他要眼泪、情谊和丰美的成果,用以滋润和肥沃自身;而在慈悲心的内化与外化过程中,他又渐渐地没有了自己。就在这难以言明的悦纳与吐翠之间,宿命的制约被摆脱了,——他的生命在最终,必定不会是以悲剧收场。

你对我也很重要。这句话他说得很诚恳,也很清醒,还很有深度,标志着此时的他与最初的他已完全不一样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遇到一个浑朴未开的人,——多少人满腹经纶却找不到一个有价值的科研课题,一生也把握不到一个灵光一现。打开这样一个人,也会为自己打开一层人生境界;打造了这样一个人,也会巩固自己的人生根基;为这样一个人开了光,自己也会踏上几级浮屠;成全了一“将”,此将也同时成为他人生履历上一个光彩荣耀的case。他的头经常会痛,那是在冲破自身认识的樊篱。他很快将会发现,这一回,他成就的是一个常读常新的经典案例,足以让他今后的每一个回首,都能从中有所获益。

老子说,大器免成。请注意是“免”。不必要一个破格的提拔,不需要一个功名的肯定,他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修为大器,离开“钩”,也足以安稳自身。他自己不是说过么,——他就不在评估的范围之内。

可他还意识不到这些,在没有到达供他一试这番身手的地步之前,他仍是一柄从诞生起就沧桑的离别钩,悲意流离难去。就是这样的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把枪捡起来,冲吧,冲啊! 死是真,遗言也是真。这时的许三多尚不知道“惊骇”为何物,只是本能地被吓跌。军事生涯再也没有被抻长的可能了,可他的军事生命要在这个他最为牵挂的人身上延续。若此时他能看到这个人会替他走得多远该多好。他无暇想像,使出了平生最自私最狠厉的一招,钩去了别人的魄,留下了自己的魂,他必要这样的抒发以消遣内心涌动的无限悲意。

彼时。飘荡在树林中的硝烟仿佛一把好雾,那雾,适合潘神口味。这司山林和畜牧的洁白生灵仿佛就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这幅画面,眼神优雅安祥,空中有灵音清起:史今,我们走吧!

从三连到七连,你说,是一个从天南到海北的距离吗?他低头说解,嘴角有笑,心却难解,已在海北独自徘徊怆然。他用一个俗世里的故事打发别人安慰自己。这柄钩在这里最后的绽放,钩在了所有人的心里,刈除了最后一把草,完成了“成全”的最后一笔,拓深了每一个人的情感世界。就此,与理想作别,与神灵同行。他走向的不会是山林原野,可他所在之处的空气,必会与山林草原无异。可能,他就会出现在你的身旁,如果他钩住了你的咽喉或肩膀,请不要觉得不适而恼怒,驳他面子,你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觉得有幸,因为那意味着你就要与你的过去离别,你的生命将在他的钩下更新。

请你珍惜。

就是这样的结果。军营的山山水水里,少了一位圣人,——听听许木木说了什么,就知道这个初中生所创造的高度不是那么容易到达和凌越的;军营外的千山千水间,多了一个身影略显孤落的前行者,一个军绿色的才子。而杨柳岸晓风残月,只会是我们在吟唱哀凉寂寞。何必忧伤呢!这样一个人,即使手中只剩下一颗鸡蛋,他也能用它孵化出一个养鸡场来。不是么?哪怕这是一颗熟鸡蛋。他不屈不挠、源自乡土大地的责任心和使命感,是一曲朴实的无言之爱,这支顽强的曲子不会因离别之憾、离别之伤而在风中散失。这柄钩,一定还会努力地挂靠在现实的身旁,作为理想的参照,作为对疯魔现实的一个温存批判;它将不会有沉落的传说,而是在历史之中盎然生长。

我有一个梦想。做个节目主持人,于两千年后的某天,将他请至孔夫子的杏坛之上,不谈许三多,不谈伍六一,不谈高城,那时,这些名字大概已为专业以外的人士所生疏。就谈谈光阴的故事吧,谈谈这柄钩的古往今来,潮起潮落,缘生缘灭,好好地八一八这柄钩是如何减肥的。还会像现在一样,竭力地避免赋予他一些大词,但会在最后奉上一只与大白兔一样洁白甜蜜的签语饼,上面有着用咖啡果酱写的七个歪扭小字:赠大教育家,史今。


追魂锤 齐桓

他身怀绝技,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霜降。如同屠夫,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血光。

明明是钢做成,性质稳固,却又能瞬息变化,如同烟雾转换了形状,他是一个变形金刚。

他有一双特别的眼睛,眼波清澈,睫毛很长,妩媚动人。可你看不到。江湖上有幸目睹他的真容,并体会过他的美的人,大概只有袁朗。

他的美不是掩藏在油彩之下,就是被一个凶恶僵硬的面具所遮掩。别人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干活的屠夫,就是一个正在休息的屠夫;不是一个不笑的屠夫,就是一个笑着的屠夫。

屠夫脸上有诗,许多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相遇时,他是这样的表情。你要在这样的表情面前不解和哆嗦,尔后像诗中的飞鸟与人在其中烟消云解。此刻,世间只容他一个。你在入骨的严寒中要立刻记住他,从此一生。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有幸和他接触的人,身上都是要有个烙印的,他的影子就是烙印。

黄鹤之飞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援。

第二幕拉开,他是这样的气势。你要在这样的气势里一点点忘记痛楚以至绝望。他说话,必须回答,拼尽全力,发自衷肠,忘掉自我,无论那个自我是什么。不然等着你的,就是一顿铁马流星拳,拳出时夹杂漫天霜降,是为锤打。你什么也不是,官架子和牛气带不进坟墓,保证不了生死。你只是一个喘气儿的。你为自己留下多少余地,就是为敌人留下多少灭杀你的几率,你也就欠多少记铁锤。风刀霜剑严相逼,一锤一锤砸扁你,他的生存哲学,向敌人开枪,向学员抡锤。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安外必先养内。训人基本靠吼,威风随时乱抖,吼和抖里面却有一个相当高广的理论视角。

在齐桓身上,凝结着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艰辛过程:行道,知道,说道,道与。作为教官,他身上大道集成,语不惊人誓不休。说一句话所消耗的体力可被一个亚健康患者用来吵五场架吧!他的绝技就在他的语言。他修炼出了一个高语境,甚至他的每个无言,都是一个高语境的展现。所谓高语境,是指通过简单表达复杂,从而取得高效率的效果。他的话能指向未来的对敌情境;而他的无言,则完整地表达出他对职业身份的复杂情感。

举两个温馨的例子吧。他只说熄灯四个小时,听来却有对学员的同情担忧,对袁朗的不满质疑;一句“你又要得罪人了”,是替长官的人缘着想,却传递出老A选拔的残酷程度,对他人疾苦的观照,还借机表达和宣泄了一下自己。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话对齐桓格外合适。离开了他的语言,他的存在就失去立足点,也就失去了角色上的存在价值。他和他的语言平起平坐,互为依归,彼此成就。一开始他就有将两个兴奋的南瓜打入冷酷情境的意识,意气骄奢,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进入了心境体验。他还是个指导员,担当着思想建设的职能,这项复杂沉重的工作在他这里非常痛快,一句话,几个字,就可以让解构和建构同时出现,同步进行,效率很高,节约出大量的时间成本。不必去追究他都经历过什么,听听他的话语就什么都可以了悟。这样的修为,世间绝无仅有,只会在A大这样的山头出现。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最终他自然是被理解了,你懂得他是在为你尽着最大人道。这一点一定由你自己体悟,因为他从不向人解释自己和事体。许三多眼巴巴地说,你们对成才挺不公平的,你们不知道他有多棒。说话的场景已脱离了他的天地,可他无言,无言里暗示出一个无限邃远的意境。不知道什么是痛苦,没有安慰,亦无寄托,也便不会去表达同情和仁慈。这是他的此生。他随时随地用个人言行诠释此间的生存法则。

他也为自己解释过一次,那是在他被许三多征服时。用俗语说,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他说,顽强,独立,有责任心,关心队友,适合我的口味。他渴望被征服,那是一个高手才会有的兴奋。

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他的家园对他来说,是不是有些严酷和残忍?可他的人格很健全,他没有忧郁的气质,也无悲的气息在他的生命中流散飘逸。曾经的地崩山摧壮士死,绝望里面的磨牙吮血,唯一折损的,不过一丝是他与生俱来的美;可谁又能说,勇武精锐不是一项更值得拥有的美?

何况他脸上有诗。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

拥有如此造诣的人,不会不是一个表演者。张爱玲说:教者不易,又要教书又要做戏。他是个教官,是个兢兢业业的屠夫,是个尽忠职守的画外音,是个有点可恨又有点可怜的roommate,还是个不遗余力的捧哏者,当他挑了一下27的风纪扣,拽过行礼替他送行,流露出来的爱与痛惜将霜寒顿时抹走,27你错了,还是大错特错,你居然是在后悔中带着温情离开你诅咒了N遍的A大队的,了然一笑时,你心中是不是叹了一声:唉,这个变形金刚啊!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魂是赤忠魂,锤是追魂锤。傻子不伤悲,善使锤者亦无伤悲。他的存在像机器人一样完美。可是,他又好像有点吝啬呢,那么必定是人无疑了。他的存在也确定无疑,——第八件兵器,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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