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外公六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但刚开始的几年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总觉得他只是去到了另外一个维度,我看不见他,他却在一直看着我。直到今年过年,饭桌上大家仍在热切地交谈着,但我突然发现那个最洪亮的声音却早已先行退出,我才意识到我们真的分别已久。
外公是死于尘肺,规范地说就是肺尘埃沉着病。我只记得确诊的时候做医生的舅舅告诉我,现在外公的肺一部分就像豆腐渣一样。起初的一年他只是干咳次数增多,时常咳得面色发黑,他说自己久病成医,喝掉了很多瓶京都念慈菴和止咳糖浆。他开始“偷吃”我的薄荷糖,他说吃完一粒就感觉好多了,渐渐地他的床头多了很多薄荷糖,各式各样的。外公喘不上气的情况也比以前增多,以前他也时常会喘不上气来,比如早晨带我赶公交,拉着我追着车从二三十米开外的地方跑向站台的时候,他的脸总会变得黑红黑红的,张大着嘴,用力地喘吸着,差不多要到快下车的时候才缓过来。我以为频率的增高只是由于外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因为他还是每天早起出门买菜遛弯做饭,和以前没有两样。
百度上说尘肺的病因是在职业活动中长期吸入生产性粉尘(灰尘),并在肺内潴留而引起的以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瘢痕)为主的全身性疾病。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一名井下工人,的确是长期吸入粉尘的职业。他在井下工作的时候还经历过一次矿难,当时被炸得鼻子耳朵里的血直流,所幸是捡回了一条命。我无数次听外公说起过这件事,他很生动地和我描述外婆当时在医院看到他面色惊恐的情景,他说起那些血腥的场面也完全是乐呵的语气,因为他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啊,至少能活到九十岁!”
但他走的那一年,不过才六十五岁。
后来外婆告诉我,外公其实差一点就可以去念大学了,而且是一所很不错的财经类学院。但那时候家里条件实在是太差了,一个本来就不富足的家庭,又不是独生子女,下面还有继母生的三个弟弟妹妹。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家庭真的无法做出供这样一个青壮年劳动力去念大学的决定。换了我,我肯定怨,但外公在他父亲去世后仍然对继母尽了超出责任的孝心。我相信他也怨过,在每一个在井下值守无法回家的夜晚,在爆炸的那一刻……但他最终选择还是用善意去对抗这不公平的命运。
直到今天,国内外也没有根治尘肺的治疗方案,纤维化的肺组织确是不可逆的。当时舅舅托人从大城市的医院给外公带回克矽平喷雾剂,但这也仅仅只能延缓纤维化的速度。最终,外公还是住进了医院。
有一个画面,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外公住进医院的前一晚,他抱着被子从房间出来,打开了客厅所有的窗户和阳台的门,裹着厚厚的被子蜷在沙发上,目光呆滞。我问他怎么了,他勉强冲我咧了咧嘴角:“公公不要紧,这边空气流通,你做好作业,早点睡了。”
第二天早上外公还是送我去学校,只是我没想到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了。
第一次住院还是在普通病房,他能吃能说,病友们都喜欢和他聊聊。六月初住进医院,六月底就可以出院了。那时候学校还没放暑假,我放了学就会去医院看他。临出院前的一个下午,我坐在外公床边一边和他说着最近的趣事,一边喝着来探病的亲朋好友送来的牛奶,我快回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对我说:“冰箱里呀有我那天早上买的小排,你叫你婆婆不要烧掉,等我回去再煨汤给你喝。”他比了个大拇指,“这排骨特级,给她烧浪费了。”
再来一次,就算我能想到,我可能等不到外公的这碗排骨汤了,我也不会想到,这会是外公今生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出院没几天,一个夜晚,外公再次被呼鸣的救护车送进了医院。不同于上一次,这次是ICU。更多的仪器架在外公床边,更多的管子插在外公的身体里,每天只能在规定的时间探望,还要戴着口罩穿着消毒衣。
他躺在病床一动不动,头脑还清醒,只是剧烈的痛感使得他虚弱得做不出任何一点反应。只能看出他的眉仿佛拧在一起,一呼一吸对于他来说都是折磨。
外婆说那一年是灾年,她从没见过这么热这么闷的夏天,连老天都在和外公作对。外公最后一次被送进抢救室,舅舅在和外公那边儿的亲戚商量着墓地的事宜,外婆去街口的花圈店为外公置办寿衣。十多岁的我当时真的想不通也很无助,我站在抢救室外还相信会有奇迹发生,为什么他们已经在商量着如何为外公操办后事了?
长大后我才渐渐明白,小孩子才永远想着最好的结果,而大人,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没想到电视剧里医生给病人家属下最后通牒的场景竟然如此真实,和现实中一模一样“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今晚了。”只不过,电视剧里每一次都会出现反转,而现实中奇迹往往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