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豆包儿
直到今天,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没吃过正宗的大黄米面粘豆包的人是可怜的,没吃过朝阳这片红土地上种出的黍子磨成了大黄米面做出的粘豆包的人尤其可怜。
过完小年,家家户户房顶的烟囱上,大清早就浓浓淡淡地冒出青烟来,一直会持续到晚上。婶子大娘们脚不沾地儿地在外屋地灶火坑忙活着。从碾道里把黄米面拿回家,一部分分配给了年糕,另一部分自然就要用来蒸上几锅豆包。
妈妈把黄米面舀到大黑瓦盆里,掺上一部分棒子面儿,洗干净手,在面盆里一伸一抓地揣过来揣过去,边揣边用招呼我用水瓢舀来锅里的温乎水,听着她的简短的命令或“倒!”或“停!”地,把水一点点儿细淌着往面盆里溜着。面越和越黏糊,越和越沾手,妈妈俩手互搓几下,腾出手去碗架子里取来塑料袋套着的半湿半干的面引子,面引子在家里可是不可缺少的,总是从上一次发面留到下一次发面。
“妈你发面老是用这个玩意儿,真不好闻,酸了吧唧的呛鼻子。” 我最不喜欢面引子的味道了。
“这面引子可是好东西,没它面不起,有它全家发。” 妈妈边说边挖下来一大块儿放到面里头,继续倒腾过来倒腾过去地揣着面,还时不时地把沾着面的手放鼻子底下闻一闻味儿,直揣到味道合适,面变得匀匀乎乎、不软不硬,才眉开眼笑地看着扣在瓦盆里光溜溜儿的、肉头头儿的、像小孩儿的屁股似的杰作,用手轻轻掴打几下,轻巧儿地把面盆端到屋里,放到炕头儿上,盖上浆杆儿梆梆盖顶,蒙上一床花被子。
妈妈说这和面、发面啊,是她从小帮姥姥做家务时学来。妈妈听姥姥说,这掺棒子面的多少,要用经验来判断,多了吧,豆包儿皮儿不黏,不筋道、没咬头儿;放少了呢,胎了咕唧的会塌锅。和面的速度要不毛糙也不拖拉,忒快不行,蒸出的豆包酸味儿大;忒慢了,面发起来也跟着慢,能活拉拉急死个人。这水的温乎程度啊,也有个讲究,水忒热,面会被烫熟,蒸出来的豆包皮儿反而夹生;要是忒凉,任你揣进去多少面引子,要想让面发起来那是贼拉的困难。
家里面的豆子还是不缺的,每年春天种地,妈妈都在沟帮子、梯田背儿上剜几个坑儿就能埋上那么几墩儿黄豆、黑豆、绿豆、小豆啥的种子,秋天时房顶上自然就堆满了豆子秧,隔三差五地掴打掴打,打下来的豆子,分别装到一个个小面袋儿里,放在西屋墙根儿底下的木头长板凳上。
这不,枣红色儿的带着白肚脐儿的小豆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红小豆长得瓷实,需要提前泡上一天一宿,第二天看起来能比昨天泡之前稍微儿涨胖了那么一点点儿,再下锅去煮。往锅里下豆子的时候,妈妈总是像淘米那样,用小瓢儿一小搓儿一小搓儿海浪逐沙滩一样往锅里煞。
“妈,你一下子都倒到锅里得了,这么一大盆豆子,啥时候能淘完啊?”我边往灶膛里添木头疙瘩边着急。
“小豆里的沙子啊,和小豆长得一个色儿,不细致儿地看不出来,这小豆和你们小蛋子一样也淘气,晃常儿不理儿的就来一个铁豆子,咋泡也泡不开,这不都得挑出来,要不吃豆包前儿准会硌着牙。”妈妈手里不停,嘴里叨咕给我听。你别说还真是的,夜来个后晌在小宝家吃年糕,正嚼得起劲儿的时候,真咬到一个硬豆子,硌得牙现在还生疼。
快火烧开锅,慢火焖着煮,妈妈喂猪、喂鸡、喂毛驴子的功夫,锅里就开始飘出了豆子的甜兮兮的香,越来越浓的香气逗引着我把风匣拉得“呼哒呼哒”地直喘粗气。
揭开锅,腾起的白雾依旧把妈妈的身影裹着,豆香气随着妈妈的动作被挥舞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打个站儿转一圈儿,就顺着开着的屋门和门框上的眼隆飘上天,看样子是想让天上的嫦娥啦猪八戒啦,也流流哈喇子,沾一点过年的喜气。妈妈用勺子在锅里一会儿摁一会儿舀地像炒菜一样搅拌着,把小半碗儿糖精化成的水儿时不时点进锅里。紫红透白的半锅豆馅,半黏不散的被盛在一个大搪瓷盆里,我抛下风匣,抄起铲子,在锅底儿抢起一层豆子嘎吱(锅巴),抓一把塞在嘴里,薄脆甜香,盛进大碗,心里琢磨着要给弟弟们留点儿,手却不听使唤地总是去抓一撮儿再抓一撮儿。
妈妈在里屋已经把发面的大盆打开,其实不用打开,发起来的面已经自己把盖顶顶开了,掀开时盖顶把面拽得一丝儿一丝儿的拉得老长,盆里的面像块细密的大海绵,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丝窝儿,妈妈把沾在盖顶上的面凑到鼻子前闻闻,嘴角笑出来两个浅浅的酒窝儿。
面盆端出来,与豆馅儿盆并排放在锅台上,妈妈在面盆里揪一小块儿面,在手心儿里拢过来拢过去团成一个剂子,转眼间又捏成一个薄圆饼,我上学吃饭用的铝羹匙也派上了用场,在另一个盆里挖一小块儿豆馅儿放到面饼中,俩手合上使劲儿挤一下,再拢过来拢过去团成一个面球一样的豆包儿。
锅里的大枰屉上早就一个压一个地铺排好了浸湿了洗干净的苞米皮儿。这些棒子皮儿是秋天打苞米的时候,妈妈精挑细选爽出来的,细线穿成串儿挂在墙上,经过秋风吹太阳晒干,专门等蒸馒头、蒸豆包的时候用来铺锅的。豆包儿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在苞米皮上由外向里串成一个个同心圆,原点的一个豆包儿显得比其他都大那么一点儿,组成每个圆儿的点之间留有大拇指宽的缝儿。
被风匣呼呼吹起来的火苗把劈柴棒子烧的噼啪响,偶尔有几个火星儿蹦出来,带着一溜白烟儿画出一道弧儿,灶膛里的亮光明晃晃地扑出来,东屋门口水缸被映得像大中午太阳底下的亮脑门子上,上面贴着的写着“福”的红纸倒是显得有些发白,看来是时候在那上面贴上一个新的“福”字了。一般这个时候我尤其爱在灶火坑忙活,倒不是爱烧火,而是那通亮的火下面,不是地瓜就是土豆的肯定会有那么点儿东西在等着我。
等我从灶火坑里把地瓜土豆子扒拉出来,像集市上卖狗皮膏药那个哥们儿玩杂耍那样,把一个燋黑冒着烟儿的球儿在俩手间颠过来倒过去的时候,妈妈那边已经把锅盖掀开了,等腾腾的热气稍微散去,挨挨挤挤的豆包儿就都齐齐整整地各自露出黄亮亮的小脑袋,手拉着手想要把原来留出来的缝隙全都填满。妈妈抄起铲子,在大水瓢的凉水里蘸一下,顺着两溜儿小脑袋之间一排排开始横切竖划,断开连接之后,用铲子把一个豆包铲起来,翻在刚从水瓢里拿出来的左手里,像我颠倒地瓜土豆那样倒腾三五下,把铲子带起来的飞边儿规整好,刚要放到盖豆馅盆子的盖顶上,却被斜刺里杀出的一只小黑手用小碗儿截走了。
“慢点吃,别烫着了!”从小到大,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什么地方,每当吃粘豆包儿,妈妈的声音总会在耳边响起……